以二十四节气来观察一座山，是想从整体上来记录那些已知的和未知的，气候如何变化，季节如何更替，生态如何协作。我希望将自己的观察置于更大的语境之中，帮助我重新去认识和理解我和其他生物共同生存的星球。
湘江边本文图均为玉子摄
时间：年4月5日(清明)
天气：13-24℃晴
从“立春”的春气始发，迎来“雨水”的滋润，到“惊蛰”的地气回升，“春分”的春雷滚滚，抵达“气清景明”的清明时节历经了两个月的时间。
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植物发芽、开花、展叶，生长所需的能量主要源自于阳光、空气和雨水，这些都存在于节气的秩序中。在“叶子工厂”里，不计其数的叶绿体吸收阳光与空气中的二氧化碳，植物根部从土壤中吸收雨水经木质部运送到叶片，三者结合释放氧气并制造出有机物，再经韧皮部运送到植物各部供其生长，这种化学反应称为“光合作用”。光合作用的启动吸收了大量滞留在空气中的二氧化碳，并释放丰富氧气，清气上升，浊气下降，自然“气清”了。
不同于春分时那种跳跃的、变幻的、闹哄哄的绿，此时，大部分新叶已铺展开，树冠层浓密丰盛，万物皆显。清明的绿是洇绿的、润绿的，能掐出水来的、陆续安静下来的绿，是植物将阳光、空气、雨水等诸多自然能量转化而来的风景。因此，我们所欣赏的不只是植物的风景，更是阳光的风景、空气的风景和雨水的风景。
穿石坡湖
湘江边，燕子不停地飞翔，时而高高顺着气流在半空滑翔，时而低飞落至头顶处，从乳白色的腹部能辨别出是家燕，每年春天它们都会飞回来繁育子女。
家燕
垂柳的种子已经成熟，鼓胀的蒴果纷纷裂开将种子释放，种子比芝麻还小，被白色绒毛包裹。柳絮如雪覆在枝条上，飘飞在空中，落在池塘里，裹挟在草丛中，如此庞多的种子鲜有个体能存活，但也正因其海量才增加了成功繁殖的随机性。
柳絮
水杉的叶片舒展成绿色的羽毛，代表其新叶已经长成。构树的雄花开花了，当它们释放花粉时，看起来像在“冒烟”。在耀眼的阳光下，蒸腾作用增强，空中的水蒸气聚集在一起会形成云朵，有时是松散的絮状高积云在天空绵延。水塘中的蛙鸣愈加强烈了，似要震破天际。
水杉
山里已经能听到蝉鸣，小黑日宁蝉是最早开始鸣叫的蝉。
新走的一条山路有许多槲树，这种树很讨人喜爱。其叶片边缘呈波状裂片，像涟漪往两边荡开，非常漂亮，在秋天它们还会结出可爱的橡子。
留意到一棵槲树，它的树身被苔藓占领，树皮腐质化，一副摧枯拉朽之势，我以为这是一棵死树，抬头一看，片片嫩绿的新叶闪耀在树冠之上，并垂挂着流苏状的褐色雄花序。这棵树很可能已经被真菌入侵，它放弃了不少生病的枝干，但继续用幸存的管道输送着水分与养料，供其开花和生长，只要有一线生机，树都会坚持到最后一刻。
槲树
当春季完美的新叶长成之时，许多新叶却变得不再完整。叶片上出现椭圆或圆形的孔洞，有些呈不规则的撕裂状。这些艺术作品来自于植食性昆虫的创作。伴随着食物的丰富，昆虫们也出现了。
虫子的“艺术品”
在一棵槲树的树干上一个色彩鲜艳的小家伙聚焦了我的眼球。这不正是硕蝽若虫嘛！它的身体极其扁平，就像一张画片。它背上的警戒色像极了三文鱼，视觉顿时变得可口起来。仔细看其图案构造，平面立马又变得立体，一个人的脸显现：一对小眼睛分的很开，大鼻子高高耸立，嘴巴向内凹陷，下巴凸起拉得长长的。
硕蝽若虫
除了这只硕蝽若虫，还有一条体长4cm的绿色毛虫，它躲在叶背，一旁有个开天窗的破洞，应该就是它啃咬的。
而另一边，相连的四片叶子已经被啃咬得斑斑驳驳，每一个洞缘都有一条或好几条长仅0.5cm的毛虫趴着，一共40多条。它们孵化出来没多久，啃咬能力却不容小觑，毕竟它们的使命就是一心一意将叶片转化成自己的躯体。不过，它们都一动不动，每一条毛虫都保持着相同的姿势，用前面几对足抓牢叶子，尾部向内卷而拱起，悬在一侧。但是，天敌来了，一只蜂飞落在叶片上，它靠近一只毛虫，那只毛虫马上用悬在一侧的尾部左右甩动（原来是这个作用），试图赶走对方。但毕竟实力悬殊，毛虫最终被蜂麻痹，然后蜂又朝另一条毛虫下手。
毛虫与蜂
走至茶园，不少人在采茶。此时，茶芽纷纷冒尖，采摘后很快又会长出新的。茶芽碧青，直接吃有些苦涩，但慢慢会有甜味回转在舌尖，这也正是喝茶的兴味吧。
采茶的人
中华石楠于惊蛰时抽芽，春分时展叶含苞，至清明，花正盛放，团团白花，像缩小版的绣球，沉浸在绿色的森林之海中，独自静谧。凑上去闻它的味道，有一些臭味，但又有些蔷薇花的芬芳之气，原来中华石楠正属蔷薇科。
中华石楠
在山里遇到朋友，告诉我油桐花开了。清明一侯即“桐始华”，指的就是油桐属的桐花。木油桐花色洁白，花朵稍小。油桐花大一些，且花瓣上的红色脉纹明显。
它们有一个共同之处：花会边开边落，且都是整朵地落。想来桐花之美很大一部分是美在其落花了，花一朵一朵从眼前突然“啪”一声地坠落，怎不令人心惊。有时一群落花列着队在阴翳的溪水中飘摇而过，更显得零落动人来。
油桐
树下的野芝麻花丛中传来一片嗡嗡声，这是蜜蜂科的昆虫翅膀下的鼓膜发出的特有的声音。有好几种蜜蜂，它们采蜜的方式各有不同，且大多数并不会按照我先前设想的方式来进行。
东方蜜蜂爱光顾那些花冠已脱落的花萼，大概是那里有残留的花蜜。当它们访花时，也不会进入花冠，而是直接朝向花萼那里采蜜。
体型更大的熊蜂会抱着一朵花，把身体横着，然后把头伸到花萼那采蜜。这个姿势非常容易蹭到花粉，当它以同样的姿势去访另一多花时，便会为花成功传粉。
东方蜜蜂（左）与熊蜂
当然，那里还有其他昆虫，像蝴蝶、蝽、蚂蚁等，它们总会以各自的方式偶然或必然地成为传粉者。
韩信草同野芝麻一样，也是唇形科植物，它的花像一群跳芭蕾舞的白色小人扯着自己带紫色斑点的裙子，好像在问“我穿这裙子好看吗？”
韩信草
在溪边遇见早落通泉草太应景了，“通往泉水的小草”，说明它喜潮湿。它的花也灵极了，以绿色花萼为帽，以紫色花冠为披风，简直就是空中翩翩飞舞的魔法仙子。
早落通泉草
毛花点草更加清秀精致，它的花蕾像一粒粒小珍珠聚在叶脉清晰的绿色叶片上，特别像欧式刺绣中的结粒绣。它的花极其微小，需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
毛花点草
鳞毛蕨的拳卷幼叶已完全展开，每一片小叶都是一整片蕨叶的缩小版，于是许多片小羽毛组成了一片精美的大羽毛。
蕨叶的美是一种原始美，它们相当古老，“当海洋植物藻类移到陆地上时，它们演化成苔藓植物，后来，争夺阳光的竞争愈演愈烈，于是它们从地面上升起，成为蕨类植物。”（《一棵花旗松的生命之旅》）
鳞毛蕨
最初蕨类植物非常高大，可达二三十米，它们是原始的树。来自石炭纪的大量的煤和石油，就是由蕨类植物的化石变成的。如今我们还能从现存下来的木本蕨类植物——桫椤身上拼凑几亿年前蕨类森林的辉煌景象。
在林间小路穿行时，竟然碰到一只灰胸竹鸡也在林间穿行。即使距离很远，我也能感受到它羽色的华美。它的羽毛特别浓密，色彩、斑纹异常丰富。它的额、眉线及颈部呈蓝灰色，脸颊上有大块红棕色，胸背各处有许多月牙形和波点状的褐斑。
使人心忧的是，这只灰胸竹鸡的脚似乎受伤了，导致它只能用一只脚一跳一跳地行进。我不知道它发生了什么，可能也帮不上它，我们相互遇见，也只能在相交之后沿着自己的方向愈行愈远。但作为一个观察者，我至少能够了解到与我所共同生活在同一个星球上其他物种的生存状况。而在偌大的生态链中，所有的生命都是相互关联的。
灰胸竹鸡
在二十四节气中，清明是唯一既是自然节气又是传统节日的一个。
当枫香树长出新一年的叶子时，也会落下去年的果实。人们会来到树下捡拾枫球子。枫球子有个中药名叫“路路通”，用其煮水洗澡可以除虫祛毒，对抗春季容易滋生的皮肤过敏和瘙痒症。
枫球子
农历三月三这天，长沙人都要吃荠菜煮鸡蛋。“三月三，荠菜赛仙丹”，春天长成的荠菜储存着整个冬季的能量，能够驱走人体内的寒气，与鸡蛋同煮，更加营养，增强抵抗力，预防春天的感冒等疾病。
湖南人有做蒿子粑粑的习俗，湘江边每日都有弯腰埋头掐蒿子的人。这种将蒿子与糯米粉揉合制成的小食，吃起来既有蒿草的清香与苦味，又有糯米的甜腻之感，是像春天一样丰富的味道。
蒿子粑粑
清明时节，还有两种豆科的花不容忽视，它们是紫藤花和槐花。紫藤花瀑，落落无尽，浪漫又缱绻。槐是高大乔木，串串白花，满树清香。紫藤可以做紫藤花饼，用槐花炒鸡蛋最妙。
紫藤与槐
节气自古就与我们的生活紧密相连，我们从自然中获得美丽的风景、美味的食物，从自然中找到应对疾病的方法，从自然中获得心灵的慰藉。我们总能在自然中找到答案，这正是物候的意义所在。
清明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习俗是扫墓。众所周知，岳麓山有很多墓，革命先烈的墓，名人的墓，普通人的墓。我自己最触动的是陈明仁将军墓与杨树达先生墓。
陈明仁将军之妻去世后葬于岳麓山，墓碑上是陈明仁将军的字“吾妻谢芳如墓，陈明仁立”，后来陈明仁墓迁来与妻合葬，两个墓相互倚靠在一起。
杨树达先生的墓深隐于林，鲜少有人去。虽然对先生不甚了解，有时也爱去那里坐一坐，听山风涤荡，落叶无声，忙碌的灵魂也安歇下来。
檵木
今年因为疫情，岳麓山被封控，许多人不能去现场祭扫。但山中的檵木一直开着，檵木的条状白花很像用白纸剪成的，我一直觉着其气质与清明吊子很像。当细碎的白花如漏间的阳光，隐隐逸逸，又清清明明时，会是山中最好的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