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汪曾祺笔下的精彩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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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画眉美文汪曾祺在“文革”期间,随时可听到警车的鸣笛声,听得人心惊肉跳,毛骨悚然。这种杀气腾腾的声音,不但人听熟了,连鸟都听熟了。北京的画眉很多会模仿这样尖厉的声音,画眉讲究有“口”,有的画眉能模仿好多种声音,如山喜鹊、大喜鹊、苇咋子、猫叫、麻雀争风,甚至推运水的木轮小车吱吱扭扭的声音。但是不能瞎叫。瞎叫谓之“脏口”。凡画眉学了“脏口”,养鸟的就会抓出来立刻摔死。学警车,就是“脏口”,养画眉的听到这种“脏口”,会毫不犹豫地从笼里把它抓出来,只叭嚓一声摔在地下。画眉何辜?这只是表现了养鸟人对这种声音的厌恶。(《在台北闻急救车鸣笛声有感》)原载《中国时报》年1月12日(卷六)
兵马俑美文第一个搞出兵马俑的并不是秦始皇。因为在他以前就有别的王者制造过铜的或是瓦的一群武士,用来保卫他们自己的陵墓。不过规模都没有这样大。单个地看,兵马俑的艺术价值并不高。它的历史价值、文物价值,要比艺术价值高得多。另外,造一个师的俑,要来逐个地刻画出其性格,使之互相区别,也很难。即或是把米开朗琪罗请来,恐怕也难以完成此项任务。怀疑这些俑的身体是用若干套模子扣出来的。他们几乎都是一般高矮。穿的服装虽有区别(大概是标明等级的),但多大同小异。大部分是短褐,披甲,著裤,下面是一色的方履。除了屈一膝跪着的射手外,全都直立着,两脚微微分开,和后来的“立正”不同。大概那时还没有发明立正。如果这些俑都是绷直地维持立正的姿势,他们会累死的。但是他们的头部好像不是用模子扣出来的。这些脑袋是“活”的,是烧出来后安上去的。塑像总是要有个性的。即便是塑造兵马俑,不需要,不要求有统一标准,但是造俑者还是自觉、不自觉地,多多少少地赋予了他们一些个性。因为他塑造的是人,人总有个性。任何艺术,想要完全摆脱现实主义,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旅途杂记》)原载《新观察》年第1期(卷四P)
波尔多液美文硫酸铜、石灰,加一定比例的水,这就是波尔多液。不喷波尔多液,就不成其为果园。波尔多液防病,能保证水果的丰收。这是个细致的活。把喷头绑在竹竿上,把药水压上去,喷在梨树叶子上、苹果树叶子上、葡萄叶子上。要喷得很均匀,不多,也不少。喷多了,药水的水珠糊成一片,挂不住,流了;喷少了,不管用。树叶的正面、反面都要喷到。这活不重,但是干完了,眼睛、脖颈,都是酸的。汪曾祺是个喷波尔多液的能手。大家叫他总结经验。他说:一、我干不了重活,这活我能胜任;二、我觉得这活有诗意。为什么叫个“波尔多液”呢?这有个故事。波尔多是法国的一个小城,出马铃薯。有一年,法国的马铃薯都得了晚疫病,——晚疫病很厉害,得了病的薯地像火烧过一样,只有坡尔多的马铃薯却安然无恙。大伙捉摸,这是什么道理呢?原来波尔多城外有一个铜矿,有一条小河从矿里流出来,河床是石灰石的。这水蓝蓝的,是不能吃的,农民用它来浇地。莫非就是这条河,使波尔多的马铃薯不得疫病?于是世界上就有了波尔多液。(《果园杂记》原载《新观察》年第5期(卷四P)
不衫不履美文西南联大师生服装各异,但似乎又有一种比较一致的风格。女生的衣着是比较整洁的。有的有几件华贵的衣服,那是少数*阀商人的小姐。但是她们也只是参加Party时才穿,上课时不会穿得花里胡哨的。一般女生都是一身阴丹士林旗袍,上身套一件红的毛衣。低年级的女生爱穿“工裤”,劳动布的长裤,上面有两条很宽的带子,白色或浅花的衬衫。这大概本是北京的女中学生流行的服装,这种风气被贝满等校的女生带到昆明来了。男同学原来有些西装革履,裤线笔直的,也有穿麂皮夹克的,后来就日渐少了,绝大多数是蓝布衫,长裤。教授们的衣服也多残破了。闻一多有一个时期穿了一件一个亲戚送给他的灰色夹袍,式样早就过时,领子很高,袖子很窄。朱自清的大衣破得不能再穿,就买了一件云南赶马人穿的深蓝氆氇的一口钟(大概就是彝族察尔瓦)披在身上,远看有点像一个侠客。(《七载云烟》)原载《中国作家》年第4期(卷六P)
不要怕老美文要想难老,首先要旷达一点,不要太把老当一回事。说白了,就是不要太怕死。老是想着我老了,没有几年活头了,有一点头疼脑热,就很紧张,思想负担很重,这样即使是多活几年,也没有多大意思。老死是自然规律,谁也逃不脱的。唐宪宗时的宰相裴度云:“鸡猪鱼蒜,逢着则吃;生老病死,时至则行”,这样的态度,很可取法。(《祈难老》原载《火花》年第4期(卷六P)
草巷口美文过去,高邮民间常用燃料不是煤。除了炖鸡汤、熬药,也很少烧柴。平常煮饭、炒菜,都是烧芦柴。这种芦柴秆细而叶多,除了烧火,没有什么别的用处。草都是由北乡用船运来,在大淖靠岸。要买草的,到岸边和草船上的人讲好价钱,卖草的即可把草用扁担挑了,送到这家。从大淖往各家送草,都要经过一条巷子,因此这条巷子叫做草巷口。严格说,“草巷口”应该指的是油面店和烟店之间,即麻石磨盘所在处的“口”,但是大家把由此往北,直到大淖一带都叫做“草巷口”。进巷口,过麻石磨盘,左手第一家是一家“茶炉子”。茶炉子是卖开水的,即上海人所说的“老虎灶”。店主名叫金大力。“正月初六日早有菊花香水”。从来没有闻到过“菊花香水”味儿,倒是一进去,就闻到一股浓重的澡塘子味儿。这种澡塘子味道,是很多人愿意闻的。他们一闻过味道,就觉得:这才是洗澡!有些人烫了澡(他们不怕烫,不烫不过瘾),还得擦背、捏脚、修脚,这叫“全大套”。还要叫小伙计去叫一碗虾子猪油葱花面来,三扒两口吃掉。然后咕咚咕咚喝一壶浓茶,脑袋一歪,酣然睡去。洗了“全大套”的澡,吃一碗滚烫的虾子汤面,来一觉,真是“快活似神仙”。(《草巷口》)原载《雨花》年第1期(卷六P)
采薇美文西南联大学生大都爱吃,食欲很旺,有钱都吃掉了。初到昆明,有钱,一到星期天就出去吃馆子。钱用完了,吃不了大馆子,就到米线店里吃米线、饵块。到连吃米线、饵块的钱也没有的时候,便只有老老实实到新校舍吃大食堂的“伙食”。年,汪曾祺在中国建设中学教了两个学期的书。靠周围野菜为生。附近小山下飞来许多硬壳昆虫,黑色,形状略似金龟子,说这叫豆壳虫,是可以吃的。捉了一些,撕去硬翅,在锅里干爆了,撒了一点花椒盐,就起酒来。昆明菌子种类甚多,如“鸡(土从)”,这是菌之王。“青头菌”,菌盖青绿,菌丝白色,味较清雅。味道最为隽永深长,不可名状的是干巴菌。这东西中吃不中看,颜色紫赭,不成模样,简直像一堆牛屎,里面又夹杂了一些松毛、杂草。可是收拾干净了撕成蟹腿状的小片,加青辣椒同炒,一箸入口,酒兴顿涨,饭量猛增。这真是人间至味!(《七载云烟》)原载《中国作家》年第4期(卷六P)
茶道美文抗战时期,汪曾祺在昆明住了7年,几乎天天泡茶馆。年冬,上海开明书店在绿杨邨请客。饭后,他们到巴金家喝功夫茶。几个人围着浅*色的老式圆桌,看巴金夫人陈蕴珍(萧珊)“表演”濯器、炽炭、注水、淋壶、筛茶。每人喝了3小杯。他第一次喝功夫茶,印象深刻。这茶太酽了,只能喝3小杯。在座的除巴金夫妇,还有靳以、*裳。年春,他和几个在一个中学教书的同事到杭州去玩。在虎跑喝的一杯龙井。老北京早起都要喝茶,得把茶喝“通”了,这一天才舒服。无论贫富,皆如此。年他在午门历史博物馆工作。茶喝足了,才到午门城楼的展览室里去坐着。他们喝的都是花茶。北京人爱喝花茶,以为只有花茶才算是茶(很多人把茉莉花叫做“茶叶花”)。他不太喜欢花茶,但好的花茶例外,比如老舍家的花茶就很好喝。他曾在苏州东山的“雕花楼”喝过一次新采的碧螺春。在湖南桃源喝过一次擂茶。茶叶、老姜、芝麻、米,加盐放在一个擂钵里,用硬木的擂棒“擂”成细末,用开水冲开,便是擂茶。茶可入馔,制为食品。杭州有龙井虾仁,裘盛戎曾用龙井茶包饺子,可谓别出心裁。日本有茶粥。《俳人的食物》说俳人小聚,食物极简单,但“唯茶粥”一品,万不可少。茶粥是啥样的呢?他曾用粗茶叶煎汁,加大米熬粥,自以为这便是“茶粥”了。(《寻常茶话》)《光明日报》年3月20日(卷五P)
长城漫忆美文长城对中华民族到底起了什么作用?说法不一:有人说这是边防的屏障,对于抵御北方民族入侵,在当对是必不可少的。这使得中国完成统一,对民族心理凝聚力的形成,是有很大影响的。也有人说这使得我们的民族形成一种盲目的自大心理,造成文化的封闭停滞,对中国的发展起了阻碍作用。汪曾祺对这样深奥问题没有研究过,没有发言权,但是他觉得它是伟大的。一个美国的航天飞机的飞行员(忘其名)说过:地球能看见地球上的是中国的万里长城,那么长城是了不起的。“文化大革命”后期,有一个中学的语文教员领着一班初一的学生去游长城,回来让学生都写一篇游记,一学生只写了一句:“长城啊,真他妈的长!”(《长城漫忆》)原载《长城》年第1期(卷六P)
唱歌美文汪曾祺说,这几个孩子唱了多少时候歌了?从她们的歌声里有一点天晚了的感觉,可是多不够安定的晚上啊,多不够安定的歌。唱的是两个女孩子,一个声音高,唱得很有力;一个比较不那么热切,不想争胜,气不大足。两个声音都很扁,仿佛唱的时候嘴都咧得很开。汪曾祺想一定还有一个更小的男孩子,坐在门槛上,虽然他一声不响,可是你听得出歌声里有他。大概是两个女孩子之中的一个(大概是那个声音高窄的)的弟弟。这两个孩子必在同一个小学读书,同出同归,唱歌的节拍表情也分明是同一个老师所教,错的地方一样错。那个老师(当然是女的)对于教音乐,教这般孩子,毫无兴趣。两个孩子学着她们的先生装模作样的咬字,可是,不知道唱的是什么,只有娃娃宝宝几个字还听得出,因为老是重复唱到。现在她们会的歌都唱完了,停了一停,又把已经唱过一个重新唱起来。这样的反复的唱,要唱到什么时候?这样的唱歌能使她们得到快乐么?她们为什么要唱歌?(《歌声》)原载上海《大公报》年7月11日(卷四P61)
城隍·土地·灶王爷美文汪曾祺说,老百姓需要这样的神。这些神的意象一旦为老百姓所掌握,就会变成一种自觉的、宗教性的、固执的力量。没有这些神,他们就会失去伦理道德的标准、是非善恶的尺度,失去心理平衡,遑遑然不可终日。高邮县的城隍,在北伐的时候曾由一个姓*的*部委员为首的一帮热血青年用粗绳拉倒,劈成碎片。这触怒了城乡的许多道婆子。高邮县有很多的道婆子,她们没有任何文化,只会念一句“南无阿弥陀佛”,是神就拜,念“南无阿弥陀佛”,不管这神是什么教的神。不管哪个庙的香期,她们都去,一坐一大片,叫做“坐经”。她们的凝聚力很大,心很齐。她们听说城隍老爷被毁了,“哈!这还行!”她们一人拿了一炷香,要把姓*的*部委员的家烧掉。*某事先听到消息,越墙逃走,躲藏了好多天。这帮道婆子捐钱募化,硬是重新造了一个城隍老爷,和原来的一样。她们的道理很简单:“怎么可以没有城隍老爷!”愚昧是一种伟大的力量。(《城隍·土地·灶王爷》)原载《中国文化》(半年刊)年第1期(卷五P)
丹娘不死美文丹娘并没有死。他们这样相信,舞台上也这样告诉他们。他们印象中的丹娘是一个充满青春的活力的,永远不肯停止她的健康乐观的理想,时刻生活在对于祖国,对于斯大林,对于母亲,爱人和伙伴的爱情之中,因为这种爱情而快乐和幸福的。他们并没有在舞台上直接看到丹娘牺牲,但是他们相信,为了她所热爱的一切,她一定会勇于自我牺牲,牺牲得慷慨而从容的。剧本使他们全心全意的相信,丹娘是一个英雄,因为她告诉了他们她为甚么会是一个英雄。这一点,值得他们在描写英雄,创造英雄的时候参考,尤其在用戏剧这一形式的时候。(《丹娘不死》)原载《北京文艺》年第2卷第3期(卷九P17)
读诗抬杠美文“春江水暖鸭先知”,有人说:“鸭先知,鹅不先知耶?鹅亦当先知,但改成“春江水暖鹅先知”,就很可笑。“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洲”,有人说:“为什么是五月?应是六月,六月荷花始盛。”有人和他辩论,说:“五月好”。他说:“有何好!你只是读得惯了!”“疏影横斜水澜浅,暗香浮动月*昏”,有人说:“为什么一定是梅花?,用之桃杏亦无不可。”东坡闻之,笑曰:“用之桃杏诚亦可,但恐桃杏不敢当耳!”读诗不可死抠字面,唯可意会。一种花有一种花的精神品格。“水清浅”、“月*昏”,只是梅花的精神品格,别的花都无此高格,若桃花,只宜“桃花乱落如红雨”;杏花只宜“红杏枝头春意闹”。其人不服,且曰:“‘红杏枝头春意闹’不通!杏花不能发出声音,怎可说‘闹’?”对这种人只有一个办法,给他一块锅饼,两根大葱,抹一点*酱,让他一边蹲着吃去。(《读诗抬杠》)原载《塔上随笔》年11月(卷十P)
读杂书美文汪曾祺读书很杂,毫无系统,也没有目的。随手抓起书来就看。觉得没意思了,就丢开。他看杂书所用的时间远比看文学作品和评论的时间要多得多。常看的是有关节令风物民俗的,如《荆楚岁时记》《东京梦华录》。其次是方志、游记,如《岭表录异》《岭外代答》。讲草木虫鱼的书也爱看,如法布尔的《昆虫记》,吴其浚的《植物名实图考》《花镜》。将正经学问的书,只要写得通达而不迂腐的也看。读杂书至少有四大好处:1.是很好的休息。2.可以增长知识,认识世界。3.可以学习语言。4.从杂书里可以悟出一些些写小说、写散文的道理,尤其是书论和画轮。(《谈读杂书》)原载《新民晚报》年7月8日(卷九P)
耳音美文汪曾祺等人到湘鄂赣去体验生活。在长沙,有一个同志的鞋坏了,去修鞋,鞋铺里不收。“为什么?”—“修鞋的不好过。”——“什么?”——“修鞋的不好过!”汪曾祺只得给他翻译一下,告诉他修鞋的今天病了,他不舒服。上了井冈山,更麻烦了:井冈山说的是客家话。他们听一位队长介绍情况,他说这里没有人肯当干部,他挺身而出,他老婆反对,说是“辣子毛补,两头秀腐”——“什么什么?”汪曾祺又得给他翻译:“辣椒没有营养,吃下去两头受苦”。这样一翻译可就什么味道也没有了。汪曾祺有一次到民族饭店去找人,身后有几个少女在叽叽呱呱地说很地道的苏州话。一边的电梯来了,一个少女大声招呼她的同伴:“乖面乖面”(这边这边)!他回头一看:说苏州话的是几个美国人!他们那位唱花旦的女演员在语言能力上比这几个美国少女可差多了。(《吃食和文学(三题)》原载《作品》年第1期(卷四P)
方言美文作家要对语言有特殊的兴趣,对各地方言都有兴趣,能感受、欣赏方言之美,方言的妙处。上海话不是最有表现力的方言,但是有些上海话是不能代替的。比如“辣辣两记耳光!”这只是用上海方音读出来才有劲。曾在报纸上读一只短文,谈泡饭,说有两个远洋轮上的水手,想念上海,想念上海的泡饭,说回上海首先要“杀杀搏搏吃两碗泡饭!”“杀杀搏搏”说得真是过瘾。有一个关于苏州人的笑话,说两位苏州人吵了架,几至动武,一位说:“阿要把(人奈)两记耳光搭搭?”用小菜佐酒,叫做“搭搭”。打人还要征求对方的同意,这句话真正是“吴侬软语”,很能表现苏州人的特点。当然,这是个夸张的笑话,苏州人虽“软”,不会软到这个样子。写有地方特点的小说、散文,应适当地用一点本地方言。(《学话常谈》)原载《汪曾祺文集·文论卷》年9月(卷十P)
广告美文广告是一门艺术。广告语言要有点文学性。广告语言中最好的,汪曾祺以为是丰田汽车广告牌上的“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便有丰田车”,头一句运用中国谚语很巧妙,下一句“有路便有丰田车”,读起来也非常顺口。美丽牌香烟在《申报》《新闻报》作全幅广告,只是两句话“有美皆备,无丽不臻”,虽然两句的意思是一样的,在诗律中是“合掌”,但是简单明了。而且大家看得多了,便记住了。其次是图像。万宝路在各画报杂志上登的广告,都是同一个牛仔。这个牛仔的形象,气质和万宝路的烟味有相通处,是一幅成功的广告,听说这个牛仔前两年死了,那万宝路以后谁来做广告呢?广告上出现的人物形象得讨人喜欢。七喜电视广告上的那个女孩就很可爱。康莱蛋卷广上那个男孩,“康莱,把营养和美味,卷起来!”看了那个孩子,叫人很想买一盒康莱蛋卷嚼嚼。有的广告是失败,看了叫人莫名其妙。(《名实篇》)原载《中国名牌》年总第4期(卷六P)
*火美文汪曾祺在学校里做值日,晚了。他本想从城里绕路回去,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走城外。天阴得很严,快要下大雨。出了东门,没走多远,天就黑了下来,什么也看不见了。路是一条每天走熟了的很宽的直路。他知道左边是河,右边是麦地。再往前,河水转弯处,是一片荒坟。他走得很快。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裤脚擦出来的霎霎的声音。他看见了*火。这是*火。*火飞着,不快也不慢,画出一道一道碧绿的弧线,纵横交错,织成一幅网。这样多的*火。*火飞着,它们好像在聚会,在交谈。它们轻声地唱着一支歌,又快乐,又凄凉。他加快了脚步。他感觉到路上干硬了的牛蹄的脚迹。看见灯光了。他到了。他推开自己家的门,走进去,大雨就哇哇地下开了。(《名实篇》)原载《中国名牌》年总第4期(卷六P)
国子监美文国子监,就是从前的大学。它是中国古代隋朝以后的中央官学,为中国古代教育体系中的最高学府。明朝由于首都北迁,在北京、南京分别都设有国子监,于是设在南京的国子监被称为“南监”或“南雍”,而设在北京的国子监则被称为“北监”或“北雍”。北京国子监始建于元朝大德十年(公元年),是我国元、明、清三代国家管理教育的最高行*机关和国家设立的最高学府。国子监的课业历来似颇为稀松。学生主要的功课是读书、写字、作文。国子监监生的身份不十分为人所看重。从明景泰帝开生员纳粟纳马入监之例以后,国子监的门槛就低了。尔后捐监之风大开,监生就更不值钱了。国子监旧例,积银两,算一个“字”,按“千字文”数,有一个字算一个字,平均每年约收入字上下。国子监,现在已经作为首都图书馆的馆址了。国子监学生---监生的肄业、待遇情况各时期都有变革。到清朝末年,据说,是每隔六日作一次文,每一年转堂(升级)一次,6年毕业,学生每月领助学金(膏火)8两。国子监是学校,除了一些大树和石碑之外,主要的是一些作为大学校舍的建筑。(《国子监》)原载《北京文艺》年3月号(卷四P)
喝茶美文老北京早起都要喝茶,得把茶喝“通”了,这一天才舒服。无论贫富,皆如此。年汪曾祺在午门历史博物馆工作。馆里有几位看守员,岁数都很大了。他们上班后,都是先把带来的窝头片在炉盘上烤上,然后轮流用水汆坐水沏茶。茶喝足了,才到午门城楼的展览室里去坐着。他们喝的都是花茶。北京人爱喝花茶,以为只有花茶才算是茶(北京很多人把茉莉花叫做“茶叶花”)。汪曾祺不太喜欢花茶,但好的花茶例外,比如老舍先生家的花茶。老舍先生一天离不开茶。他到莫斯科开会,苏联人知道中国人爱喝茶,倒是特意给他预备了一个热水壶。可是,他刚沏了一杯茶,还没喝几口,一转脸,服务员就给倒了。老舍先生很愤慨地说:“他妈的!他不知道中国人喝茶是一天喝到晚的!”一天喝茶喝到晚,也许只有中国人如此。外国人喝茶都是论“顿”的,难怪那位服务员看到多半杯茶放在那里,以为老先生已经喝完了,不要了。(《寻常茶话》)原载《光明日报》年3月29日(卷五P)
鹤美文他看见一只鹤。他去上学去。他起得很早。空气很清凉。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忽然,他看见一只鹤。他从来没有看见过鹤。这一带没有鹤。他只在画里看见过。然而这是一只鹤。他看见了,谁也没有看见过的东西。他呆了。鹤在天上飞着,在护城河的上面,很高。飞得很慢。雪白的。两只长腿伸在后面。他感受到一种从来没有经验过的美,又神秘,又凄凉。他觉得很凄凉。鹤慢慢地飞,飞远了。他从梦幻中醒了过来。这是一只鹤!世界上从来没有人看见过这样的一只鹤。他后来走过很多地方,看见过很多鹤,在动物园里。然而这些都不是他看见过的那样的鹤。他失去了他的鹤,失去了神秘和凄凉。(《散文五篇》)原载《湖南文学》年7月号(卷六P)
菏泽牡丹美文菏泽种牡丹,始于何时,难于查考。至明嘉靖年间,栽培已盛。牡丹,在菏泽,是一种经济作物。牡丹的根,经过加工,为“丹皮”,为重要的药材,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菏泽丹皮,称为“曹丹”,行市很俏。菏泽盛产牡丹,大概跟气候水土有些关系。牡丹耐干旱,不能浇“明水”,而菏泽春天少雨。牡丹喜轻碱性沙土,菏泽的土正是这种土。菏泽水咸涩,绿茶泡了一会就成了铁观音那样的褐红色,这样的水却偏宜浇溉牡丹。牡丹是长寿的。菏泽赵楼村南曾有两棵树龄多年的脂红牡丹,主干粗如碗口,儿童常爬上去玩耍,被称为“牡丹王”。袁世凯称帝后,曹州镇守使陆朗斋把牡丹王强行买去,栽在河南彰德府袁世凯的公馆里,不久枯死。在安徽山里发观一棵牡丹,已经多年,每年升花余朵,犹无衰老态。但是牡丹的栽培却是很不易的。牡丹的繁殖,或分根,或播种,皆可。一棵牡丹,每5年才能分根,结籽常需7年。一个杂交的新品种的栽培需要15年,成种率为千分之四。看花才10日,栽花15年,亦云劳矣。(《菏泽游记》)原载《北京文学》年底1期(卷四P)
胡同文化美文胡同文化、四合院影响了北京人的生活,反过来也可以说北京人的文化造就了胡同和四合院。许多人也许会感觉到,文化这样贴近我们的生活,文化也可以这样探究。胡同,也叫“里弄”、“巷”,是北京一大特色。指城镇或乡村里主要街道之间的、比较小的街道,一直通向居民区的内部。它是沟通当地交通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根据道路通达情况,胡同分为死胡同和活胡同。前者只有一个开口,末端深入居民区,并且在其内部中断;而后者则沟通两条或者更多的主干街道。胡同和四合院是一体。胡同两边是若干四合院连接起来的。胡同是贯通大街的网络。它距离闹市很近,打个酱油,约二斤鸡蛋什么的,很方便,但又似很远。胡同有的很宽阔,如东总布胡同、铁狮子胡同。这些胡同两边大都是“宅门”,到现在房屋都还挺整齐。胡同原是蒙古语,据说原意是水井,未知确否。(《胡同文化-摄影艺术集胡同之没序》)原载《中国文学》年10月创刊号(卷十P)
胡同心态美文胡同居民的心态是偏于保守的,他们经历了朝代更迭,“城头变幻大王旗”,谁掌权,他们都顺着,像《茶馆》里的王掌柜的所说:“当了一辈子的顺民。”他们安分守己,服服帖帖。老北京人说:“穷忍着,富耐着,睡不着眯着。”“睡不着眯着”,真是北京人的非常精粹的人生哲学。永远不烦躁,不起急,什么事都“忍”着。胡同居民对物质生活的要求不高。蒸一屉窝头,熬一锅虾米皮白菜,来一碟臭豆腐,一块大腌萝卜,足矣。汪曾祺认识一位老北京,他每天晚上都吃炸酱面,吃了几十年炸酱面。喔,胡同里的老北京人,你们就永远这样活下去吗?(《古都残梦—胡同》原载《胡同九十九》年10月(卷六P)
花溅泪美文汪曾祺很少看报纸而流泪,但读了《爱是一束花》,他眼睛湿了。他眼前影影绰绰看到一个42岁的中国的中年妇女的影子,一个平常的、善良而美丽的灵*。她忍让宽容地对待生活,从不抱怨,从不倾诉。但是多么让人不平啊:摆不出做女孩的娇羞,扮不出当女工的美丽,为住房奔走了10几年,没有过做女人的恬静和迷人……命运不曾让她舒舒心心地做一回女人,就剥夺了她做一个完整的女人的机会,——她得了乳腺癌,就要动手术。这种悲痛只有做女人的才能感受得到。这太不公平!两姐妹之情是很感人的。妹没有嚎啕大哭,姐和小妹也没有泣不成声,倒是姐给妹唱了一支歌,“七个调唱走了六个半”,妹破涕为笑了。姐把妹送进手术室,在冰天雪地中为妹买了一束从来没有接受过的鲜花,踏着积雪归来。他不知道车*是谁,似乎不是个作家,这篇文章也并没有当一个文学作品来写,只是随意写去,然而至情流露,自然成文。(《花溅泪》)原载《北京日报》年3月19日(卷十P)
花园美文汪曾祺家中小花园承载着他多少童年的欢乐和回忆。在那里,他曾经贪婪品尝过巴根草的酸涩味道;捉过大垂柳上的天牛,看它在手中挣扎反抗;捕过蜻蜓、蟋蟀、蝉、土蜂、螳螂;在清脆的鸟叫声中睡去醒来,为心爱鸟儿的死伤心哭泣;掐各式各样的花,闻芳香四溢;逗弄含羞草……或许花园正感受着他童年时代的喜怒哀乐,为他的开心而开心,为他的难过而难过,花园里的事物,有草有花,有虫有鸟,有树有藤,还有他和它们之间发生的快乐的或者遗憾的回忆。他所选取花园里的描写对象是些人们熟悉的和与自然关系十分密切的事物,不是威严的山峰,没有壮丽的的河流,更不是庄严肃穆的沙漠,他没有着眼于大的山水事迹,而是抓住了平常生活中普通、常见、可爱的对象并将它们诉诸笔上,把它们活泼、生动、可爱、自由的一面以一种清新自然的姿态展示在人们面前。例如关于含羞草、荷花、龙爪槐、壁虎、蜘蛛、金鱼等的描写,他笔下的生物好像就真实地生活在一个弥着淡淡水气的夏日风光画境里,散发出淡泊轻灵、悠远空明的自然美。(《花园》)原载《文聚》年第2卷第3期(卷四P21)
槐花美文玉渊潭洋槐花盛开,像下了一场大雪,白得耀眼。来了放蜂的人。还有一个女人在案板上切青蒜。锅开了,她往锅里下了一把干切面。不大会儿,面熟了,她把面捞在碗里,加了作料、撒上青蒜,在一个碗里舀了半勺豆瓣。一人一碗。她吃的是加了豆瓣的。汪曾祺跟养蜂人买过两次蜜,绕玉渊潭散步回来,经过他的棚子,大都要在他门前的树墩上坐一坐,抽一枝烟,看他收蜜,刮蜡,跟他聊两句,彼此都熟了。女人显然是他的老婆。不过他们岁数相差太大了。他五十了,女人也就是三十出头。一天,他没有看见女人,问养蜂人,她到哪里去了。养蜂人说:到我那大儿子家去了,去接我那大儿子的孩子。他有个大儿子,在北京汽车修配厂当工人。过了几天,她把孩子又送了回去。过了两天,我去玉渊潭散步,养蜂人的棚子拆了,蜂箱集中在一起。等我散步回来,养蜂人的大儿子开来一辆卡车,把棚柱、术板、煤炉、锅碗和蜂箱装好,养蜂人两口子坐上车,卡车开走了。玉渊潭的槐花落了。(《人间草木》)原载《散文》年第3期(卷五P)
皇家园林美文“北京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皇家园林。最著名的是颐和园和圆明园。颐和园布局规划,极有巧思,园外之山,园内之湖,都得到充分的利用。建筑疏朗而不分散,密集而不拥挤。在世界名园中,颐和园占很高的位置。圆明园是一座中西合璧的“超大”园林。八国联*时毁于炮火,现在只剩下一些断裂的石楣石柱,供人凭吊。到圆明园残址,主要不是“看”,而是“想”。想我们这个民族,这个民族的昨天,这个民族的今天,也想这个民族的明天。到圆明园,你会很具体她扪触到什么是历史。中国园林的特点是文化气息浓。名园必有名匾、名联、名诗。皇家园林亦如此。颐和园亦如此。皇家园林的联匾的内容一般都是堆金叠玉,富丽堂皇,无甚深意。字,也是“皇帝体”,“黑、大、光、圆”。但是作为皇帝,能写这样的字,也不容易。证明皇帝也还是重视文化素养的。(《西山客话》)原载《汪曾祺全集》(北师大版)卷八年8月(卷六P)
悔不当初美文汪曾祺作为一个作家,有时难免和外国人见面座谈,宴会,见面握手寒喧,说不了一句外语整话,只好傻坐着,显得非常尴尬。偶尔出国,尤其不便。他曾到美国爱荷华参加国际写作计划。几乎所有的外国作家都能说英语,他不会,离不开翻译一步。或作演讲,明知翻译翻得不准确,也无计可施。他曾作过一个关于中国艺术的“留白”特点的演讲,提到中国画的构图常不很满,比如马远,有些画只占一个角,被称为“马一角”,女翻译翻成了“一只角的马”(美国有一种神话传说中的马,额头有一只角),他知道她翻得不对,但也没有纠正,因为他也不知道“马一角”在英语中该怎么翻译。他所接受的西方文学的影响,其实是译文的影响。他有时到鲁迅文学院等处讲课,也讲到海明威,但总是隔靴搔痒,说不到点子上。再有就是对用英语翻译的自己的作品看不懂,更不用说是提意见。他的小说《受戒》译成英语。这篇小说里有4副对联,他想:这怎么翻呢?后来看看译文,译者用了一个干净绝妙的主意:把对联全部删去了。他有个英语很棒的朋友,说是他是能翻的。如果自己英语很棒,就可以自己翻!他觉得不会外语(主要是英语)的作家最多只能算是半个作家。这对他说起来,是一个惨痛的、无可挽回的教训。(《悔不当初》)原载《时代青年》年第4期(卷六P)
静美文汪曾祺家里很静。他很能分辨这种静与他们小学校课堂里的静不同,他们小心藏住自己的声音,就像藏住口袋里一个*嘴的麻雀一样。好在这是有限度的。先生说,你们一齐读罢:“亚洲的东边………纪元前四百七十一年……”他们的声音里有共同的欢喜,一面读,一面听。听下课铃就要响了。可是家里和学校里不同,静不为他们所有,我们是属于静的,一种没有起始也不会结束的静。他是喜欢这种静的,它那么温和,那么精致,又那么忧郁。甚么都很好。他喜欢父亲翻书的声音,从那声音里,他觉得书页极薄,而且像微干的鸡蛋壳里的那层膜子那么白。青铛子鸟在青玉池里洗澡了,一团小雾在阳光里,阳光里有一道浅虹。这些,只如水面上的一个水纹,消失与产生一样自然。而晚上,灯光把帘子的影子铺在地上。他我常想他在帘影里。似乎他便不在其他之中了。后来他想他至少还在静的里面。但是他分不出花园里的静与家里的静有甚么不同。虽然他知道,很确信不移,那是不同的。他想找一个理由解释这个不同,可是除了那里面没有人之外,他找不出更好的解释了。(《家书》)原载《春秋导报》年7月24日(卷四P15)
静坐冥思美文大概有10多年了,汪曾祺养成了静坐的习惯。他家有一对旧沙发,有几十年了。他每天早上泡一杯茶,点一支烟,坐在沙发里,坐一个多小时。虽是块然独坐,然而浮想连翩。一些故人往事,一些声音、一些颜色、一些语言、一些细节,会逐渐在他的眼前清晰起来,生动起来。这样连续坐几个早晨,想得成熟了,就能落笔写出一点东西。他的一些小说散文,常得之于清晨静坐之中。曾见齐白石一小幅画,画的是淡蓝色的野藤花,有很多小蜜蜂,有颇长的题记,说这是他家山的野藤,花时游蜂无数,他有个孙子曾被蜂螫,现在这个孙子也能画这种藤花了,最后两句汪曾祺一直记得很清楚:“静思往事,如在目底”。(《“无事此静坐”》)原载《消费时报》年10月18日(卷五)
旧书摊美文昆明的旧书店集中在文明街,街北头路西,有几家书店。汪曾祺和这几家旧书店的关系,不是去买书,倒是去卖书。这几家旧书店的老板和伙计对于书都不大内行,只要是稍微整齐一点的书,古今中外,文法理工,都要,而且收购的价钱不低。尤其是工具书,拿去,当时就付钱。他在西南联大时,时常断顿,有时日高不起,拥被坠卧。好友朱德熙看他到快11点钟还不露面,便知道他午饭还没有着落,于是挟了一本英文字典,走进来,推推他,到文明街,出脱了字典,两个人可以吃一顿破酥包子或两碗闷鸡米钱,还可以喝二两酒。工具书里最走俏的是《辞源》。有一个同学发现一家书店的《辞源》的收售价比原价要高出不少,而拐角的商务印书馆的书架就有几十本崭新的《辞源》,于是以原价买到,转身即以高价卖给旧书店。他这种搬运工作干了好几次。他在地摊上买到过基本好书。(《读廉价书》)原载《书香集》年版(卷九)
看画美文高邮北门里街东有一个专门画像的画工,此人名叫管又萍。汪曾祺在若干年后,才知道管又萍是一个优秀的肖像画家,并认识到中国的肖像画有一套自成体系的肖像画理论和技法。画工画像并不参照照片,是死人断气后,在床前然后还得起一个初稿。初稿只画出颜面,画在熟宣纸上,上面蒙了一张单宣,剪出一个椭圆形的洞,像主的面形从椭圆形的洞里露出。要请亲人家属来审查,提意见,胖了,瘦了,颧骨太高,眉毛离得远了……管又萍按照这些意见,修改之后,再请亲属过目,如无意见,即可完稿。然后再画衣服。画像是要讲价的,讲的不是工钱,而是用多少朱砂,多少石绿,贴多少金箔。管又萍的“生意”是很好的,因为他画人很像,全县第一。(《看画》)原载《草花集》年9月(卷六P)
昆明的雨美文雨,有时是会引起人一点淡淡的乡愁的。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是为许多客居在外的游子而写的。汪曾祺有一天在阴雨绵绵的早晨和朱德熙从西南联大新校舍到莲花池去。看了池里的满池清水,看了着比丘尼装的陈圆圆的石像,传说她随吴三桂到云南后出家,暮年投莲花池而死。雨又下起来了。莲花池边有一条小街,有一家小酒店,他们走进去,要了一碟猪头肉,半市斤酒,装在上了绿釉的土瓷杯子里,坐了下来。雨下大了。酒店有几只鸡,都把脑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只脚着地,一动也不动地在檐下站着。酒店院子里有一架大木香花。昆明木香花很多。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木香。但是这样大的木香却不多见。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严严的。密匝匝的细碎的绿叶,数不清的半开的白花和饱涨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他们走不了,就这样一直坐到午后。40年后,他还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写了一首诗:莲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他想念昆明的雨。(《昆明的雨—昆明忆旧之三》)原载《滇池》年第10期(卷四P)
林肯的鼻子美文汪曾祺通过叙述参观林肯墓摸林肯的鼻子,展示了中美文化的差异。对于美国文化中就如何看待伟人问题所显示出来的民主平等思想给予了肯定,同时也暗含了对中国人神化伟人做法的否定。必须指出的是,他无论肯定什么还是否定什么,都显得很温和恬淡,没有丝毫的激扬之气,这也是他一贯风格。林肯墓是一座白花岗石的方塔形的建筑,墓前有林肯的立像。墓基前数步,石座上还有一个很大的铜铸林肯的头像。走出墓道,看到好些人去摸林肯的鼻子,头像的鼻子。林肯的头像外面原来是镀了一层黑颜色的,他的鼻子被摸得多了,露出里面的*铜,锃亮锃亮的。为什么要去摸林肯的鼻子?他想原来只是因为林肯的鼻子很突出,后来就成了一种迷信,说是摸了会有好运气。“摸林肯的鼻子,到底要得要不得?最后的结论是:这还是要得的。谁的鼻子都可以摸,林肯的鼻子也可以摸。没有一个人的鼻子是神圣的。”(《林肯的鼻子—美国家书》)原载《散文世界》年第4期(卷五P85)
林则徐女儿遗嘱美文林则徐的女儿林普晴嫁沈葆桢,病笃,自知不治,写了一副对联留给沈葆桢和她的女儿:我别良人去矣。大丈夫何患无妻。若他年重结丝罗,莫对生妻谈死妇。汝从严父戒哉,小妮子终当有母。倘异日得蒙扶养,须知继母即亲娘。(引自年11期《女声》杂志)这实际上是一篇遗嘱。病危之时,不以自己的生死萦怀,没有多少生离死别的悲悲切切,而是拳拳以丈夫和继室,女儿和后母处好关系为念,真是难得。老是继室面前谈前妻,总是会使继室在感情上不舒服的。前娘的女儿对后娘总不会那么亲,久之,便会产生隔阂。使她放心不下的,唯此二事,所以言之谆谆。话说得既通达,又充满人情。这真是大家风范,不愧是林则徐的女儿。(《继母》)原载《大家》年第2期(卷六P)
流落在香港的人美文汪曾祺在香港时全像一根落在泥水里的鸡毛。没有话说,他沾湿了,暑脏了,不成样子。忧郁,一种毫无意义的忧郁。他一定非常丑,他脸上线条零乱芜杂,他动作委靡鄙陋,他不跟人说话,他若一开口一定不知所云!他真不知道他怎么把自己糟塌到这种地步。是的,他穷,他口袋里钱少得他要不时摸一摸它,他随时害怕万一摔了一交把人家橱窗打破了怎么办,……但他穷的不止是钱,他失去他的圆光了。他整天蹲在一家老旧的栈房里,感情麻木,思想昏钝,揩揩这个天空吧,抽去电车轨,把这些招牌摘去,叫这些人走路从容些,请一批音乐家来教小贩唱歌,不要尽他们直着脖子叫。而浑浊的海水拍过来,拍过来。绿的叶子,芋头,两颗芋头!居然在栈房屋顶平台上有两颗芋头。在一个角落里,一堆煤屑上,两颗芋头,摇着厚重深沉的叶子,他在香港第一次看见风。你知道他当时的感动。而因此,他想起,他们在德辅道中发现的那个人来。(《风景》)原载《文汇报》年10月25日(卷四P38)
遛鸟美文养鸟本是清朝八旗子弟和太监们的爱好,“提笼架鸟”在过去是对游手好闲,不事生产的人的一种贬词。后来,这种爱好才传到一些辛苦忙碌的人中间,使他们能得到一些休息和安慰。鸟为什么要“遛”?不遛不叫。鸟必须习惯于笼养,习惯于喧闹扰嚷的环境。等到它习惯于与人相处时,它就会尽情鸣叫。这样的一段驯化,术语叫做“压”。一只生鸟,至少得“压”一年。让鸟学叫,最直接的办法是听别的鸟叫,因此养鸟的人经常聚会在一起,把他们的鸟揭开罩,挂在相距不远的树上,此起彼歇地赛着叫,这叫做“会鸟儿”。养鸟人不但彼此很熟悉,而且对他们朋友的鸟的叫声也很熟悉。鸟应该向哪只鸟学叫,这得由鸟主人来决定。一只画眉或百灵,能叫出几种“玩艺”,除了自己的叫声,能学山喜鹊、大喜鹊、伏天、苇乍子、麻雀打架、公鸡打架、猫叫、狗叫。(《北京人的遛鸟》)原载《汪曾祺全集》(北师大版)卷六年8月(卷六P)
伦理美文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时代,总要有它的伦理道德观念。我们今天的伦理道德观念从什么地方取得?汪曾祺认为,只有从孔夫子那里借鉴,曰仁心,曰恕道,或者如老百姓所说:讲人情。如果一个时代没有道德支柱,只剩下赤裸裸的自私和无情,将是极其可怕的事。现在常说提高民族的素质,什么素质?应该是文化素质、心理素质、伦理道德素质。(《继母》)原载《大家》年第2期(卷六P)
罗汉美文高邮的几座大寺里都有罗汉。如承天寺,就有一个罗汉堂。罗汉大致有两种。一种是装金的,多半是木胎。“罗汉”都是装金的。杭州灵隐寺、苏州××寺(忘寺名)、汉阳归元寺,都是。装金罗汉以多为胜,但实在没有什么看头,都很呆板,都差不多,其差别只在或稍肥,或精瘦。谁也没有精力把个罗汉一个一个看完。看了,也记不得有什么特点。一种是彩塑。精彩的罗汉像都是彩塑。中国精彩的彩塑罗汉有这样几处:一是昆明筇竹寺。筇竹寺的罗汉与其说是现实主义的不如说是一组浪漫主义的作品。它的设计很奇特。不是把罗汉一尊一尊放在高出地面的台子上,而是于两壁的半空支出很结实的木板,罗汉塑在板上。罗汉都塑得极精细。中国的雕塑艺术主要是佛像,罗汉尤为杰出的代表。罗汉表现了较多的生活气息,较多的人性,不像三世佛那样超越了人性,只有佛性。我们看彩塑罗汉,不大感觉他们是上座佛教所理想的最高果位,只觉得他们是一些人,至少比较接近人,他们是介乎佛、菩萨和人之间的一种理想的化身,当然,他们也是会引起善男子、善女子顶礼皈依的虔敬感的。(《罗汉》)原载《收获》年第1期(卷十P)
罗宋汤和沙拉美文中国的农民不知有没有一天也吃上罗宋汤和沙拉。也许即使他们的生活提高了,也不吃罗宋汤和沙拉,宁可在大烩菜里多加几块肥羊肉。不过也说不定。中国人过去是不喝啤酒的,现在北京郊区的农民喝啤酒已经习惯了。我希望中国农民会爱吃罗宋汤和沙拉。因为罗宋汤和沙拉是很好吃的。(《散文四篇》原载《作家》年第6期(卷五P1)
猫美文汪曾祺觉得不论叫什么名堂的猫,都不好看。只有一次,在昆明,他看见过一只非常好看的小猫。这家姓陈,是广东人。汪曾祺有个同乡,姓朱,在轮船上结识了她们,母亲和女儿,攀谈起来。他这同乡爱和漂亮女人来往。她的女儿上小学了。女儿很喜欢汪曾祺,爱跟他玩。母亲有一次在金碧路遇见他们,邀他们上她家喝咖啡。他们去了。这位母亲已经过了30岁了,人很漂亮,身材高高的,腿很长。她看人眼睛眯眯的,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成熟的美。她斜靠在长沙发的靠枕上,神态有点慵懒。在她脚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绣墩,绣墩上一个墨绿色软缎圆垫上卧着一只小白猫。这猫真小,连头带尾只有五六寸,雪白的,白得像一团新雪。这猫也是懒懒的,不时睁开蓝眼睛顾盼一下,就又闭上了。屋里有一盆很大的素心兰,开得正好。好看的女人、小白猫、兰花的香味,这一切是一个梦境。他曾回忆起四十三年前一场梦,以《题昆明猫》为题,写下了一首诗:“四十三年一梦中,美人*土已成空。龙钟一叟真迂绝,犹吊远踪问晚风。”(《猫》)原载《汪曾祺全集》(北师大版)卷六年8月(卷六P)(《题昆明猫》)原载《灵狐》4年7月(卷十一P)
美国女生美文在耶鲁大学演讲,给汪曾祺当翻译的是一个博士生,很年轻,穿一身玫瑰红,身材较一般美国女生瘦小,真是娇小玲珑。他在演讲里提到朱庆余的《近试上张水部》和崔颢的《长干行》,她很顺溜地就翻译出来了。他很惊奇。她得意地说:“我最近刚刚读过这两首诗!”她是在台湾学的中文。他看看她的眼睛:非常聪明。美国的女生大都很健康,很单纯,很天真,无忧无虑没有困惑。愿上帝保护美国女生。(《美国女生—阿美利加明信片》)原载《经济日报》年1月15日(卷五P)
梦见沈从文先生美文一次在梦中汪曾祺与老师沈从文对话。他在梦中见到沈从文。见到《人民文学》改版,成了综合性的文学刊物。除整块的作品外,也发一些文学的随笔、杂记、评论。主编崔道恰。他到编辑部小坐?屋里无人。桌上有一份校样,是沈从文的一篇小说的续篇。拿起来看了一遍,写得还不错。有几处他觉得需要再稍稍增饰发挥,就拿起笔来添改了一下。拿了校样,想找沈从文看一看,是否妥当。沈从文正在隔壁北京市文联开会,他很少到市文联开会。一出门,见沈从文迎面过来,就把校样递交给他:他看后,说:“改得好!我多时不动笔写小说了,笔有点僵化,不那么灵活了。笔这个东西,放不得。”“……文字,还是得贴紧生活。用写评论的语言写小说,不成。”沈从文还是那样,瘦瘦的,穿一件灰色的长衫,在梦中汪曾祺没有觉得他已经死了。他觉得他依然温和执著。醒后还能记得清清楚楚。醒来看表,4时20分。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沈从文在汪曾祺的梦里说的话并无多少深文大义,但是很中肯。原载《文汇报》年5月28日(卷六)
迷路美文汪曾祺在江西进贤土改,分配在王家梁。他到工作队队部去汇报工作,走10多里山路,他是和几个人一起从这条路进村的。这次是他一个人去。他记着:由王家梁往东,到了有几棵长得齐齐的梓树的地方,转弯向南。他走到那几棵梓树跟前,特别停下来,四面看看,记认了周围的环境。回来时大阳已经落山。他看见那几棵梓树了,好了,没有多远了。但当他折向左面,走了一截,他发现这不是他来时的路。是他记错了,应该向右?他向右又走了一截,也不对。这时要退回到队部所在的村子,已经来不及了。他向左,又向右;向右,又向左,乱走了半天,还是找不到来路。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爬上一个小山,四面都没有路。除了天边有一点余光,已经是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打算就在这小山上住一夜。他找了一棵不很高的树,爬了上去。——这一带山上有虎,王家梁有一个农民就叫老虎抓去了一块头皮,至今头顶上还留着一个虎爪的印子。江西的冬天还是颇冷的。而且夜出的小野兽在树下不断地簌簌地奔跑。他下了山,朝着狗叫的方向笔直地走去,也不管是小山,是水田,是田埂,是荆棘,是树丛。他走到一个村子。这村子他认得,是王家梁的北村。有几个民兵正在守夜。他们不知道他是怎样走过来的。他一辈子没有这样勇敢,这样镇定,这样自信,这样有决断,判断得这样准确过。(《散文五篇》)原载《湖南文学》年7月号(卷六P)
面茶美文面茶是一种老北京特色传统风味小吃。天津、山西晋中、太原等地,也流行一种面茶。面茶不是茶汤,而是黍子面或小米面煮成的糊状物,表面淋上芝麻酱,芝麻酱要提起来拉成丝状转着圈地浇在面茶上。老北京人喝面茶,讲究不用勺不用筷,而是要一手拿碗,先把嘴巴拢起,贴着碗边,转着圈喝。面茶很烫,其实用吸溜更加恰当。碗里的面茶和麻酱一起流到碗边再入口中,每一口都是既有麻酱又是面茶,要的就是这种感觉,这种味道。汪曾祺认为,“面茶锅里煮元宵是混蛋”。那么“面茶”不煮什么东西,意思就是糊涂蛋。文革来了,谁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剧团尤其是这样,演员队*小组开会。有一个*员说外面有些单位已经夺权,咱们是否也应该夺权。他以为*委应该把权交出来,主动下台。*小组组长,认为不对,指着主张夺权的*员的鼻子说:“群众面茶,你也面茶?!”其实他自己倒真面茶,他领导小组学习,读报,读到“美帝国主义陷于一片癞疮……”大家有些奇怪。拿过报纸看看,原来不是“一片癞疮,”而是“一片瘫痪”。又有一次,他读毛主席诗词,把“战士指看南粤,更加郁郁葱葱”读成“更加悠悠忽忽”。然而他是共产*员。(《面茶》)原载《南方周末》年9月5日(卷六P)
名利得失美文对名利得失看得淡一些。孔夫子说:“及其老也,戒之在得。”得,无非一是名,二是利。现在有些作家“下海”,汪曾祺觉得这未可厚非,但这是中青年的事,老了,就不必“染一水”了。多几个钱,花起来散漫一点,也不错。但是他对进口家具、真皮沙发、纯毛地毯,实在兴趣不大。他对名牌服装爱好者不能理解。穿在身上并不特别舒服,也并不多么好看,这无非是显出一种派头,有“份”。何必呢。中国作家还不到做一个“雅皮士”的时候吧。至于吃食,他并不主张“一箪食一瓢饮”,但是他不喜欢豪华宴会。吃一碗烩鲍鱼、*焖鱼翅,他觉得不如来一盘爆肚,喝二两汾酒。而且他觉得钱多了,对写作没有好处,就好比吃饱了的鹰就不想拿兔子了。名,是大多数作者想要的。三代以下未有不好名者。但是他以为人不可没有名,也不可太有名。60岁时,他被人称为作家,还不习惯。进70岁就又升了一级,被称为老作家、著名作家,说实在的,他并不舒服。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成了一种负担。(《祈难老》原载《火花》年地4期(卷六P)
名牌靠宣传美文名牌是要靠宣传的,就是做广告。“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是过于古典的说法。“酒好不怕巷子深”未必然。小酒铺贴对联:“隔壁三家醉,开坛十里香”,是宣传,是广告,而且很夸张。广告“总要夸张,但是夸张得有谱。有的广告实在太离谱。上海过去有一个叫*楚九的人,此人全靠广告起家。他发明了一种药叫“百龄机”,大做广告。他出过一本画册,宣传百龄机“有意想不到之功效”,请上海的名画家作画,图文并茂,每一页宣传意想不到的功效中的一项。有一页画的是一个人在小便,文曰:“小便远射有力。”因为这种功效真是“意想不到”,给汪曾祺留下的印象很深。但是他不会去买百龄机的,因为小便是否远射有力,关系不大。现在有许多高级补药,他看到广告言过其实一总不免想到百龄机,想到小便远射有力。(《名实篇》)原载《中国名牌》年总第4期(卷六P)
耐烦美文沈先生(沈从文)很爱用一个别人不常用的词:“耐烦”。他说自己不是大才(他应当算是个天才),只是耐烦。他对别人的称赞,也常说“要算耐烦”。看见儿子小虎搞机床设计时,说“要算耐烦”。看见孙女小红做作业时,也说“要算耐烦”。他的“耐烦”,意思就是锲而不舍,不怕费劲。(《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怀念沈从文老师》)原载《人民文学》年第7期(卷五)
闹市闲民美文北京一个普通市民每天的平凡生活。汪曾祺每天在北京西四倒车回甘家口时,对着10l站牌有一户人家。他是一个中学的校工,早年就退休了。儿子在石景山钢铁厂当车间主任,孙子已经上初中了。女儿出嫁了,外孙也大了。他的生活非常简单。早起扫扫地,扫门前的人行道。一天3顿饭。早点是干馒头就咸菜喝白开水。中午晚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他不上粮店买切面,自己做。他一生经历了很多大事。敌伪时期吃混合面,傅作义和平起义,解放*开进北平城,群众欢天喜地扭秧歌,呛呛七呛七。开国大典,没完没了的各种*治运动。三年自然灾害,大家挨饿。“文化大革命”,“四人帮”垮台等等。他平平静静,没有大喜大忧,没有烦恼,无欲望亦无追求,天然恬淡,每天只是吃抻条面、拨鱼儿,抱膝闲看,带着笑意,用孩子般天真的眼睛去迎接每一天的到来。这是一个活的庄子。(《闹市闲民》)原载《天涯》年第9期(卷五P)
鸟和猎鸟的人美文汪曾祺在草地上航行,在光滑的青草上轻快地奔跑,肺里吸满了空气。忽然,他看见什么东西通红的在树林里闪动。是一个猎人,打着红布的裹腿。他一步一步,不慌不忙地在树林里走着。飞起了一只斑鸠,飞不多远,落在一棵树上。猎人折回来,走向斑鸠落下的那棵树。斑鸠又飞起来,飞回原来的那棵树。猎人又折回来。他在追逐着这只斑鸠,不慌不忙,一步一步,非常的冷静,他的红裹腿像一声凄厉的喊叫。斑鸠为什么不飞出去,飞出这片树林?为什么不改变方向,老是这样来回地飞?斑鸠沉不住气了。它知道逃不掉了。它飞得急迫了,不稳了,有点歪歪斜斜的了。他看见斑鸠的惊慌失措的大眼睛。砰的一声,斑鸠掉在地上了。他简直没有看见猎人开枪。斑鸠连挣扎都没有挣扎一下,死了。没有一滴血,羽毛还是整整齐齐的,看不出子弹是从哪里打进去的。它的身体一定还是热的。猎人拾起斑鸠,装在袋里,走了。(《散文五篇》)原载《湖南文学》年7月号(卷六P)
泡茶馆美文“泡茶馆”是联大学生的专用词汇。本地人无此说法,他们只说“坐茶馆”。“泡”是北京话。其含义很难准确地解释清楚。意思是持续长久地沉浸其中,像泡泡菜似的泡在里面。“泡蘑菇”、“穷泡”,都有长久的意思。北京的学生把北京的“泡”字带到了昆明,和现实生活结合起来,便创造出一个新的语汇。“泡茶馆”,即长时间地在茶馆里坐着。本地的“坐茶馆”也含有时间较长的意思。到茶馆里去,首先是坐,其次才是喝茶。不过联大的学生在茶馆里坐的时间往往比本地人长,长得多,故谓之“泡”。泡茶馆对联大学生有什么好处?1、泡茶馆养其浩然之气。2、泡茶馆出人才。3、泡茶馆可以接触社会。昆明的茶馆分为两类,一类是大茶馆,一类是小茶馆。有些大茶馆,包括正义路那家兴隆鼎盛的大茶馆,后来大都陆续倒闭了。(《泡茶馆—昆明忆旧之二》)原载《滇池》年第9期(卷四)
跑警报美文西南联大跑警报中的故事:捡金子。有人带金子,必有人会丢掉金子,有人丢金子,就会有人捡金子,我是人,故我可以捡到金子。有个姓侯的同学一马当先往回奔到新校舍,到各个宿舍搜罗许多雨伞,放在新校舍的后门外,见有女同学来,就递过一把。怕这些女同学挨淋。这位侯同学长得五大三粗,却有一副贾宝玉的心肠。有不跑警报的,有两人。一个是女同学,姓罗。一有警报,她就洗头。别人都走了,锅炉房的热水没人用,她可以敞开来洗。另一个是一位广东同学,叫郑智绵。他爱吃莲子。一有警报,他就用一个大漱口缸到锅炉火口上去煮莲子。警报解除了,他的莲子也烂了。有人掏钱要买“丁丁糖”,糖贩即用一个刨刃形铁片楔入糖边,然后用一个小小铁锤,一击铁片,丁的一声,一快糖就震裂下来了,所以叫做“丁丁糖”。其次是炒松子。昆明松子极多,个大皮薄仁饱,很香,也很便宜。他们有时能在松树下面捡到一个很大的成熟了的生的松球,就掰开鳞瓣,一颗一颗地吃起来。汪曾祺在《跑警报》中说:“跑警报是颇为罗曼蒂克的。”(《跑警报—昆明忆旧之四》)原载《滇池》年第3期(卷四)
甓射珠光美文甓射湖即高邮湖。“甓射珠光”是“秦邮八景”之一,甚至是八景之首。因为曾经有过那么一颗珠子,高邮湖又称“珠湖”。关于这颗珠子最早的记载大概是沈括的《梦溪笔谈》(崔伯易的《明珠赋》今不传)。“十余里间林木皆有影,如初日所照,远处但见天赤如野火,倏然远去,其行如飞,浮于波中,杳杳如日。”这是何等神奇的景象呵!汪曾祺小时候都听大人谈过这颗神珠,与《笔谈》所记相差不多,其所根据,大概也就是《笔谈》。高邮这则笔谈不但详细,而且写得非常生动,使人有如目睹。高邮人都应该感谢沈括,多亏他记载了这颗珠子,使高邮多了一笔美丽的彩虹。否则,即使口耳相传,一代又一代因为不曾见诸文字,听的人也是不会相信的,因为这颗珠子实在太“神”了。(《甓射珠光》)原载《中国物资报》年11月17日(卷五P47)
葡萄常美文葡萄常三姐妹都没有嫁人。她们做的葡萄(做为摆设)别的倒也没有什么稀奇:都是玻璃吹出来的,很像,颜色有紫红的,绿的;特异处在葡萄皮外面挂着一层轻轻的粉,跟真葡萄一样。这层薄薄的粉是怎么弄上去的?——常家不是刷上去或喷上去的。多少做玩器的都捉摸过,捉摸不出来。这是常家的独得之秘,不外传。这样,才博得“葡萄常”的名声。常家三姐妹相继去世:“葡萄常”从此绝矣。(《一技》)原载《夏天》年第6期(卷六P)
蒲*榆美文汪曾祺住的地方名叫蒲*榆,是把东蒲桥、*土坑、榆树村3个地名各取其一个字拼合而成的。东蒲桥原来有一座桥,后来在原处建了很大的立交桥,改名为玉蜓桥,据说从飞机上看,像一只大蜻蜓。他没有从飞机上看过,不知道像不像,只觉得是绕来绕去的一座大桥。*土坑在他搬来的时候就只剩下一个地名,那一带全是店铺,既无*土也无坑。榆树村六七年前还在,就在他们住的高层楼的对面。是个村子。从南边进去,老远就闻到一股很重的酸味,那是在煮猪食。附近有一个养猪场。有一条南北向的不宽的柏油路。路西住的多半是工厂的工人,每天可以看到一些男女青年骑自行车上下班。(《榆树村杂记自序》)原载《榆树村杂记》年9月(卷十P)
七十三、八十四美文年好像应该对汪曾祺双重不利。按虚岁,七十三了。中国老人怕“七十三,八十四”。据说孔夫子死于七十三岁,孟夫子死于八十四。孔夫子死于哪一年,跟他有什么相干?乡谚云“人过七十三,不死*来搀”,真要是到了时候,他会自己走的,不必麻烦*卒,他的腿脚还利落。人活到七十,就算够了本了,以后都是白赚的。真要是年就画了句号,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看相的都说他能长寿,他将信将疑。不过看样子,一时半会还不会报销。然而也难说,“老健春寒秋后热”,没有几天的事儿。喂!大年下,别说这不吉利的话!七十岁的时候,他说过活到八十,问题不大。再多凑合两年,再过一个本命年,许行!再活下去,有什么打算?无非是希望能再写点东西。希望思想文笔都还“活泛”。我的儿子最近看了我的散文,对他妈说:“爸还不老哎!”我听了很高兴。人老了,最怕思想僵化,死抱着多年形成而其实很陈旧的观念不撒手,自以为有一种谁也没有交给他的历史使命,指手画脚,吹胡子瞪眼,成了北京人所说的“老悖晦”,那可就没多大意思了。(《猴年说命》)原载《解放日报》年3月13日(卷六P10)
千手观音美文汪曾祺见过很多千手观音,都不觉得怎么美。一个人肩背上长出许多胳臂和手,总是不自然。他见过最大的也是最好的千手观音,是承德外八庙的有三层楼高的那一尊。这尊很高的千手观音的好处是胳臂安得比较自然。大足的千手观音他以为是个奇迹。那么多只手(共只),可是非常自然。这些手是怎样从观音身上长出来的,完全没有交待,只见观音身后有很多手。因为没法交待,所以干脆不交待,这办法太聪明了!但是,你又觉得这确实都是观音的手,菩萨的手。这些手各具表情,有的似在召唤,有的似在指点,有的似在给人安慰……这是富于人性的手。这具千手观音的美学特点是把规整性和随意性结合了起来。石刻,当然是要经过周密的设计的,但是错落参差,不作呆板的对称。手共只,是个单数,即此可见其随意性。(《四川杂忆》)原载《四川文学》年第8期(卷六P22)
人得有点业余爱好美文孙犁同志说写作是他的最好的休息。是这样。一个人在写作的时候是最充实的时候,也是最快乐的时候。凝眸既久(汪曾祺在构思一篇作品时,他的孩子都说我在翻白眼),欣然命笔,人在一种甜美的兴奋和平时没有的敏锐之中,这样的时候,真是虽南面王不与易也。写成之后,觉得不错,提刀却立,四顾踌躇,对自己说:“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此乐非局外人所能想象。但是一个人不能从早写到晚,那样就成了一架写作机器,总得岔乎岔乎,找点事情消遣消遣,通常说,得有点业余爱好。他年轻时爱唱戏。起初唱青衣,梅派;后来改唱余派老生。大学三四年级唱了一阵昆曲,吹了一阵笛子。后来到剧团工作,就不再唱戏吹笛子了,因为剧团有许多专业名角,在他们面前吹唱,真成了班门弄斧,还是以藏拙为好。笛子本来还可以吹吹,他的笛风甚好,是“满口笛”,但是后来没法再吹,因为他的牙齿陆续掉光了,撒风漏气。这些年来他的业余爱好,只有:写写字、画画画、做做菜。(《自得其乐》)原载《艺术世界》年第1期(卷十P)
沙弥思老虎美文五台山某禅师收一沙弥,年甫3岁。台台最高,师徒在山顶修行,从不一下山。后10余年,禅师同弟子下山。沙弥见牛、马、鸡、犬皆不识也。师因指而告之曰:“此牛也,可以耕田;此马也,可骑;此鸡、犬也,可以守门。”沙弥唯唯。少顷,一少年女子走过,沙弥惊问:“此又是何物?”师虑其动心,正色.告之曰:此名老虎,人近之者,必遭咬死,尸骨无存。”晚间上山,师问:“汝今日在山下所见之物,可有心上思想他的否?“曰:“一切物我都不想,只想那吃人的老虎,心上总觉舍他不得。”(《沙弥思老虎》)原载《塔上随笔》(年11月(卷十)
沈从文的改行美文北平一解放,沈从文左右不逢源,两边都有不少人骂他,他决定改行。他从北京大学调到了历史博物馆工作。他18岁时曾在一个统领官身边作过书记。接触过许多宋至明清的旧画、铜器及古瓷,还有10来箱书籍,一大批碑帖。没事时,他常常把那些古画一轴一轴地取出,独自欣赏,或翻开《西清古鉴》、《薛氏彝器钟鼎款识》。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前两年,北大成立了博物馆系,沈从文把家里收藏的文物全搬到学校去,给同学讲。他到了博物馆,除了鉴定文物,还当讲解员。从一个大学教授到当讲解员,沈从文不觉有什么“丢份”。他自得其乐。“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就国家来说,失去一个作家,得到一个杰出的文物研究专家,也许是划得来的。
沈从文健谈美文沈先生不长于讲课,而善于谈天。谈天的范围很广,时局、物价……谈得较多的是风景和人物。他几次谈及玉龙雪山的杜鹃花有多大,某处高山绝顶上有一户人家,——就是这样一户!他谈某一位老先生养了二十只猫。谈一位研究东方哲学的先生跑警报时带了一只小皮箱,皮箱里没有金银财宝,装的是一个聪明女人写给他的信。谈徐志摩上课时带了一个很大的烟台苹果,一边吃,一边讲,还说:“中国东西并不都比外国的差,烟台苹果就很好!”谈梁思成在一座塔上测绘内部结构,差一点从塔上掉下去。谈林徽因发着高烧,还躺在客厅里和客人谈文艺。他谈得最多的大概是金岳霖。金先生终生未娶,长期独身。他养了一只大斗鸡,这鸡能把脖子伸到桌上来,和金先生一起吃饭。他到处搜罗大石榴、大梨。买到大的,就拿去和同事的孩子的比,比输了,就把大梨、大石榴送给小朋友,他再去买!
沈从文三次挨骂经过美文沈从文挨过三次骂。第一次是抗日战争时期,聂绀弩写过几篇很锐利的文章。后来因*永玉之介,聂绀弩去看过沈从文,冰释前嫌。两人成了很好的朋友,彼此毫无芥蒂。第二次是年,沈从文在上海因为两篇杂文引来一场围攻。巴金、李健吾劝他以后不要写这样的杂论,还是写他的小说。第三次是年3月,郭沫若写了篇《斥反动文艺》,发表在香港《大众文艺丛刊》上,文章说沈从文“一直是有意识地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这对沈从文是致命的一击。郭沫若的这篇文章,把沈从文从一个作家骂成了一个文物研究者。事隔30年,沈从文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却由前科学院院长郭沫若写了序。人事变幻,云水悠悠,逝者如斯,谁能逆料?(《沈从文转业之谜》)原载《真善美》(年第1,2期和刊号(卷五P)
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美文沈从文不赞成命题作文,学生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他讲课时,湘西口音很重,声音又低,不少学生听不懂。他说写人物对话:“不要哲理,不要诗意。要尽量写得朴素。这样才真实。”“要贴到人物来写。”他教写作,常常在学生的作文后边写很长的读后感,评析得失。他还会介绍一些中外名家的作品让你去看。他每次上课,走进教室里时总要夹着一大摞书。学生习作写得较好的,沈从文就做主寄到相熟的报刊上发表。这对学生是很大的鼓励。他教书,不怕麻烦。有些资料找不到,他就自己抄。他的宿舍里几乎从早到晚都有客人。客人多半是同事和学生。他有很多书,除了自己看,还借给人看。联大文学院的同学,多数都借过他的书。他平时除了看看电影,就是写字。写章草,写窄长的直幅。他写字不择纸笔,常用糊窗的高丽纸。他后来不写小说,搞文物研究了,对陶瓷、丝绸、刺绣、木雕、漆器……都有研究。他跟很多人都谈得来,无机心、少俗虑。他很少正经吃过饭,有时吃一碗米线。加一个西红柿,打一个鸡蛋。原载《人民文学》年第5期(卷四P)
深箩碧漈美文年温州雨水少,大小龙湫竟无一滴水。泽雅诸漈水势不如往年,但还能界破青山,飞流直下。深箩漈为什么叫做深箩漈呢?漈水下注,成为一个很深的潭。据说有人曾经测量过,用一个铅坠,上系一箩麻线往下沉,一箩麻线用完,才沉到潭底。未必有人真的这样测量过,麻线一箩有多长,也无从估量。但这是一个很生动的,很富有想象力的推断,很美,也很感人的推测。潭水碧绿,大抵水愈深则色愈绿。泽雅人要求写几个字,准备刻在岩石上,一时逸兴,挥笔写了4个行草大字:“深箩碧漈”。(《深箩漈》)原载《钱江晚报》年1月20日(卷六P)
生病美文大部分人都不愿意生病,这种思想有时会形诸姓名,如霍去病,如后来的辛弃疾。汪曾祺很少生病。除了年初到昆明时,因为恶性疟疾,住过院,医院,他颇引为自豪。近年情况有些改变。医院做一次小肠右偏疝手术,不料经过检查,肝功不合标准,不能手术,于是他成了一个病人,不断吃了很多中药、西药,成了一个药罐子。这很不方便,行动不便,体力不佳,尤其是工作情绪锐减,成天不想做什么事,这可真不好。北方农民有言: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他于此深有同感。他希望赶快把病治好,成一个“好人”,可以正常的工作。人活着总得干点什么,不能白过。(《病》)根据年手稿(卷六P)
“诗人”韩复渠美文韩复榘是河北霸县人,在山东作官。他的故事很多。最有名的是:“蒋委员长提倡新生活,俺都赞成。就是‘行人靠左走’,那右边谁走呢?”他游泰山,诗兴大发,口占一首,叫人笔录下来。诗曰:远看泰山黑糊糊,上边细来下边粗,有朝一日倒过来,下边细来上边粗。这比“把汝裁为三截”气魄还大!游趵突泉,亦得一诗:趵突泉,泉趵突。三个泉眼一般粗,咕嘟咕嘟又咕嘟。韩诗当用济南话读,才有味道。但其实他不是山东人。然而山东人偏偏愿意叫他说山东话,那有啥办法呢?(《“诗人”韩复渠》)原载《南方周末》年8月22日(卷六P)
诗与数字美文杜牧诗:“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杨升庵以为“千里”当作“十里”,千里之外,莺声已不可闻。杨升庵是才子,著书甚多,但常有很武断的话。“千里”是宏观。诗题是《江南春》,泛指江南,并非专指一个地区。“四百八十寺”也是极言其多,未必真是四百八十座庙。诗里的数字大都宏观。“千山鸟飞绝,万壑人踪灭”、“千岩万壑赴荆门”,“千”、“万”,都不是实数。“千里江陵一日还”,也不是整整一千里(郦道元《水经注》:“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以数字入诗,好像是中国诗的特有现象,非常普遍。(《诗与数字》)原载《塔上随笔》年11月(卷十P)
松鼠美文美国的动物不知道怕人。汪曾祺在爱荷华大学校园里看见一只野兔悠闲地穿过花圃,旁若无人。它不时还要停下来,四边看看。它是在看风景,不是看有没有“敌情”。在斯勃凌菲尔德的林肯故居前草地看见一只松鼠走过。他在中国看到的松鼠总是窜来窜去,惊惊慌慌,随时作逃走的准备,像这样在平地上“走”着的松鼠,还是头一次见到。白宫前面草坪上有很多松鼠,有人用面包喂它们,松鼠即于人的手掌中就食,自来自去,对人了无猜疑。在保护动物这一点上,他觉得美国人比咱们文明。他们是绝对不会用枪打死白天鹅的。(《野鸭子是候鸟吗?--美国家书》)原载《经济日报》》年11月20日(卷五P)
水边的抒情诗人美文大概每一个人都曾在一个时候保持着对于家乡的新鲜的记忆。汪曾祺会清清楚楚地记得从自己的家走到所读的小学沿街的各种店铺、作坊、市招、响器、小庙、安放水龙的“局子”、火灾后留下的焦墙、糖坊煮麦芽的气味、竹厂烤竹子的气味……他可以挨着门数过去,一处不差。故乡的瓜果常常是远方的游子难忍的蛊惑。故乡的景物一定会在三四十岁时还会常常入梦的。一个人对生长居住的地方失去新鲜感,像一个贪吃的人失去食欲一样,那他也就写不出什么东西了。乡情的衰退的同时,就是诗情的锐减。可惜呀,我们很多人的乡情和诗情在累年的无情的生活折损中变得迟钝了。(《与友人谈沈从文—给一个中年作家的信》原载《汪曾祺全集》北师大版卷六年8月(卷九P)
水流云在美文云南人对联大学生很好,他们对云南、对昆明也很有感情。他们为云南做了一些什么事,留下一点什么?有些联大师生为云南做了一些有益的实事,比如地质系师生完成了《云南矿产普查报告》,生物系师生写出了《中国植物志·云南卷》的长编初稿,其他还有多少科研成果,汪曾祺不大知道,他不是搞科研的。比较明显的、普遍的影响是在教育方面。联大学生在中学兼课的很多,连闻一多都在中学教过国文,这对昆明中学生学业成绩的提高,是有很大作用的。更重要的是使昆明学生接受了民主思想,呼吸到独立思考,学术自由的空气,使他们为学为人都比较开放,比较新鲜活泼。这是精神方面的东西,是抽象的,是一种气质,一种格调,难于确指,但是这种影响确实存在。如云如水,水流云在。(《七载云烟》)原载《中国作家》年第4期(卷六P)
四时佳兴美文宋儒提出过“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种不通人情,悖乎人性的酷论,因此为后世所诟病,但宋儒亦有可取的一面。汪曾祺很欣赏这样的境界: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用一种超功利的眼睛看世界,则凡事皆悠然,而看此世界的人也就得到一种愉快,物我同春,了无粘滞,其精要处乃在一“静”字。道家重“习静”,“山中习静观朝槿”,能静,则虽只活一早上的槿花,亦有无穷生意矣。“与人同”,尤其说得好,善与人乐,匪止独乐,只真得佳兴。宋人又有诗:顿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这说得更为明白。“生意满”即“四时佳兴”,“苦人多”说出对众生的悲悯关怀,此蔼然能仁者之心也。这样的对生活的态度是多情的,美的。(《平心静气--〈布衣文丛〉代序》)原载《布衣文丛》年版(卷十P)
斯是陋室美文西南联大的校舍很分散,多处是借用昆明原有的房屋,学校、祠堂。自建的,集中,成片的校舍叫“新校舍”。新校舍大门南向,进了大门是一条南北大路。一条土路把新校舍划分成东西两区。西区是学生宿舍。土墙,草顶。土墙上开了几个方洞,方洞上竖了几根不去皮的树棍,便是窗户。挨着土墙排了一列双人木床,一边10张,一间宿舍可住40人,桌椅是没有的。两个装肥皂的大箱摞起来。既是书桌,也是衣柜。昆明有很多肥皂箱,很便宜,男女生多数都拥有这样一笔“财富”。东区是大图书馆。这是新校舍惟一的一座瓦顶的建筑。每天一早,就有人等在门外,抢位置,抢指定参考书。大图书馆藏书不少,但指定参考书总是不够用的。这些教室方向不同,大小不一,里面放了一些一边有一块平板,可以在上面记笔记的木椅,都是本色,不漆油漆。木椅的设计可能还是从美国传来的,汪曾祺在爱荷华——耶鲁都看见过。这种椅子的好处是不固定,可以从这个教室到那个教室任意搬来搬去。这样的陋室之中,却培养了很多优秀的人才。(《七载云烟》)原载《中国作家》年第4期(卷六P)
宋朝人的吃喝美文唐宋人似乎不怎么讲究大吃大喝。杜甫的《丽人行》里列叙了一些珍馐,但多系夸张想象之辞。五代顾闳中所绘《韩熙载夜宴图》主人客人面前案上所列的食物不过八品,4个高足的浅碗,4个小碟子。有一碗是白色的圆球形的东西,有点像外面滚了米粒的蓑衣丸子。有一碗颜色是鲜红的,很惹眼,用放大镜细看,不过是几个带蒂的柿子!其余的看不清是什么。苏东坡是个有名的馋人,但他爱吃的好像只是猪肉。他称赞“*州好猪肉”,但还是“富者不解吃,贫者不解煮”。他爱吃猪头,也不过是煮得稀烂,最后浇一勺杏酪。宋朝人的吃喝好像比较简单而清淡。连有皇帝参加的御宴也并不丰盛。御宴有定制,每一盏酒都要有歌舞杂技,似乎这是主要的,吃喝在其次。宋朝市面上的吃食似乎很便宜。宋朝人饮酒和后来有些不同的,是总要有些鲜果干果,如柑、梨、蔗、柿,妙栗子、新银杏,以及莴苣、“姜油多”之类的菜蔬和玛瑙饧、泽州饧之类的糖稀。宋朝的面食品类甚多。我们现在叫做主食,宋人却叫“从食”。宋朝人好像实行的是“分食制”。(《散文四篇》)原载《作家》年第6期(卷五P1)
昙花美文邻居送给他一片昙花的叶子,他把它种在花盆里,给它浇水、施肥。昙花长大了,长出了一片又一片新叶。白天,他把昙花放到阳台上,晚上端进屋里,放在床前的桌上。他老是梦见昙花开花了。有一天他在梦里闻到一股醉人的香味。他睁开眼睛:昙花真的开了!他坐起来,望着昙花,望着昙花白玉一样的花瓣,浅*浅*的花蕊,闻着醉人的香味。他困了,又睡着了。他又梦见昙花开花了。他有了两盆昙花,一盆真的,一盆梦里的。(《散文五篇》原载《湖南文学》年7月号(卷六P)
叹皇陵美文《大保国、探皇陵、二进宫》,简称《大、探、二。这是一出找不到历史根据的戏,而且很多词句不通,甚至不知所云。但是这出戏久演不衰,很多人都爱听,包括文化程度很高的人。这是什么原因。原因是这出戏有很多唱、唱腔好听,听起来过瘾。有一个东欧的戏剧家到中国来,要求看中国的歌剧。介绍他看了不少中国戏曲,他说这都不是“歌剧”。后来请他看了《大、探、二》,他说:这才是“歌剧”。因为这出戏没有多少戏剧情节,没有大的戏剧动作,念白也很少,从头到尾就是唱,这和西方人的“歌剧”概念是符合的。这出戏旦角、老生、花脸的唱都很多.有各人的独唱,也有接口的轮唱,3个角色都得有好嗓子。其中徐延昭的唱尤为吃重。因为徐延昭抱着一个铜锤,习惯上把大花脸就叫做“铜锤”,可见这出戏对于大花脸来说,有多么重要的意义。(《叹皇陵》)原载《汪曾祺全集》卷六(北师大版)年8月(卷十P)
桃花源记美文这篇《桃花源记》笔调是自由活泼的。汪曾祺从心所欲不拘一格,如行云流水,舒卷自如。文章是以旅程的游踪作为贯穿全文的线索,但又不受这种结构框架的束缚,而是挥洒自如,纵横驰骋。他时而着眼生活的实景,时而倾吐内心的感受,有虚有实,虚实并生,结构灵活多变,紧凑自如。文章中描写景物或叙写事情之后,常有一小段精彩的议论,这样安排,结构就不呆板。他在行文中还不时对“文化大革命”这场灾难的运动作了揭露。在桃花观看完后说:“这些联匾在‘文化大革命’中由一看山的老人摘下藏了起来,没有交给‘破四旧’的红卫兵,故能完整地重新挂出来,也算万幸了。又如参观“秦人洞”时,说:“方竹亭前原来有很多碑,‘文化大革命’中都被红卫兵敲碎了,剩下一些石头乌龟昂着头,空空地趴在那里。他由对善恶美丑的单纯美学评价上升为一种深沉的历史感。(《湘行二记》)原载《芙蓉》年第4期(卷四)
踢毽子美文踢毽子是孩子们的事,偶尔也见到近20边上的人还踢,北京则有老人踢毽子。有一年,下大雪,大清早,汪曾祺逛天坛门洞里见到几位老人踢毽子。他们之中最年轻的也有60多岁了。他们轮流传递着踢,一个传接过来,踢一两下,传给另一个。“脚法”大都是”扬“,间或也来一下“跳”。他在旁边也看了5分钟,毽子落到地下。他们大概是“毽友”,经常,也许是每天在一起踢。老人都腿脚利落,身板挺直,面色红润,双眼有光。大雪天,这几位老人是一幅画,一首诗。(《踢毽子》)原载《中国体育报》年7月12日(卷五P)
天池雪水美文一位维吾尔族的青年油画家,他看来很有才气,告诉汪曾祺:天池是不能画的,太蓝,太绿,画出来像是假的。天池在博格达雪山下。博格达山终年用它的晶莹洁白吸引着乌鲁木齐人的眼睛。汽车出乌鲁木齐,驰过荒凉苍茫的戈壁滩,驰向天池。有一个地方,一片极大的坪场,长了一片极大的榆树林。榆树皆数百年物,有些得两三个人才抱得过来。树皆健旺,无衰老态。树下悠然地走着牛犊。*山风化层厚,少露石骨。有一处,悬崖壁立,石骨尽露,石质坚硬而有光泽,黑如精铁,石缝间长出大树,树荫下覆,纤藤细草,蒙翳披纷,石壁下是一条湍急而清亮的河水……这不像是*,好像是四川的峨眉山。到小天池(谁编出来的,说这是王母娘娘洗脚的地方,真是煞风景!)少憩,在崖下池边站了一会,赶快就上来了:水边凉气逼人。到了天池,嗬!那位维族画家说得真是不错。有人脱口说了一句:“春水碧于蓝”。天池的水,碧篮碧蓝的。上面,稍远处,是雪白的雪山。对面的山上密密匝匝地布满了塔松,——塔松即云杉。长得非常整齐,一排一排地,一棵一棵挨着,依山而上,显得是人工布置的。池水极平静,塔松、雪山和天上的云影倒映在池水当中,一丝不爽。他觉得这不像在中国,好像是在瑞士的风景明信片上见过的景色。或说天池是火山口,——中国的好些天池都是火山口,自春至夏,博格达山积雪溶化,流注其中,终年盈满,水深不可测。天池雪水流下山,流域颇广。凡雪水流经处,皆草木华滋,人畜两旺。(《天山行色》)原载《北京文学》年第1期(卷四P)
同期美文每次做“同期”(唱昆爱好者约期集会唱团,叫做同期)必到的是隹芝兰先生。她是联大为数不多的女教授之一,多年来研究蝌蚪的尾巴,运动中因此被斗,资料标本均被毁尽。崔先生几乎每次都唱《西楼记》。女教授,举止自然很端重,但是唱起曲子来却很“嗲”。崔先生的丈夫张先生也是教授,每次都陪崔先生一起来。张先生不唱,只是端坐着听,听得很入神。除了联大、云大师生,还有一些外来的客人来参加同期。有一个女士大概是某个学院的教授的或某个高级职员的夫人。她身材匀称,小小巧巧,穿浅色旗袍,眼睛很大,眉毛的弧线异常清楚,神气有点天真,不作态,整个脸明明朗朗。汪曾祺给她起了个外号:“简单明了”,朱德熙说:“很准确。”她一定还要操持家务,照料孩子,但只要接到同期通知,就一定放下这些,欣然而来。(《晚翠园曲会》)原载《当代人》年第5期(卷六P)
涂白美文一个孩子问我:干嘛把树涂白了?我从前也非常反对把树涂白了,以为很难看。后来我到果园干了两年活,知道这是为了保护树木过冬。把牛油、石灰在一个大铁锅里熬得稠稠的,这就是涂白剂。我们拿了棕刷,担了一桶一桶的涂白剂,给果树涂白。要涂得很仔细,特别是树皮有伤损的地方、坑坑洼洼的地方,要涂到,而且要涂得厚厚的,免得来年存留雨水,窝藏虫蚁。涂白都是在冬日的晴天。男的、女的,穿了各种颜色的棉衣,在脱尽了树叶的果林里劳动着。大家的心情都很开朗,很高兴。涂白是果园一年最后的农活了。涂完白,我们就很少到果园里来了。这以后,雪就落下来了。果园一冬天埋在雪里。从此,我就不反对涂白了。(《果园杂记》)原载《新观察》年第5期(卷四P)
外表同,内涵异美文世界上许多事物,外表相似,而内涵不同。急救车、救火车、抓人的警车,鸣笛声极相似,但是在对人的感情上引起强烈的差异。差异何在?在对人的态度。简单地说,是合乎不合乎人道主义。急救车、救火车,表现了对人的关切;而警车,不管怎么说,都表现了对人的压制。这种对鸣笛声的感情,我想台湾、大陆是一致的。台湾、大陆的民众的心理是相通的。全世界的普通人的心理是相通的。因此,世界是有希望的。(《在台北闻急救车鸣笛声有感》)原载《中国时报》年1月12日(卷六)
味蕾美文老了,胃口就差。有人说装了假牙,吃东西就不香了。有人不以为然,说:好吃不好吃,决定于舌上的味蕾,与牙无关。但是剥食螃蟹,咔嚓一声咬下半个心里美萝卜,总不那么利落,那么痛快了。虽然前几年在福建云霄吃的血蚶,汪曾祺还是兴致勃勃,吃了的空壳在面前堆成一座小山,但这样时候不多矣。因为这里那里有点故障,医生就嘱咐这也不许吃,那也不许吃,立了很多戒律。肝不好,白酒已经戒断。胆不好,不让吃油炸的东西。前几月做了一次“食道造影”,坏了!食道有一小静脉曲张,医生命令不许吃硬东西,怕碰破曲张部分流血,连烙饼也不能吃,吃苹果要搅碎成糜。这可怎么活呢?不过,幸好还有一世界第一”的豆腐,他还是能鼓捣出一桌豆腐席来的,不怕!(《旅食与文化题记》)原载《旅食与文化》年9月(卷十P)
文游台(二)美文汪曾祺说:“文游台是我们县首屈一指的名胜古迹。台在泰山庙后。”接着,他又写了泰山庙,庙前的河,河里的鱼,庙里供奉的人物。然后,他写小时候去庙里看戏的事,写得风趣幽默,饶有兴味。最后才重点写到文游台。他写了文游台的来历、文游台的结构、文游台的建筑,写他小时候来文游台春游时的情景,“我读小学每年春游都要上文游台,趴在两边的窗户上看半天。东边是农田,绿绿的麦苗、油菜,蚕豆正在开花,很喜人。西边是人家,鳞次栉比。最西可看到运河堤上的杨柳,看到船帆在树梢后边缓缓移动,那缓缓移动的船帆叫我的心酸酸的甜甜的。”这情感多细腻,多亲切,多真实。这文字多么美妙。那缓缓移动的船帆一定叫作者想到了什么,那酸酸的甜甜的感觉又会让读者联想到什么?真是此处无声胜有声啊!他欣赏归有光的文章,说他的文章“随事曲折”、“若无结构”,似乎无意为文,像和你唠家常似得。他的散文不就是这样的风格吗?也可以说,这正是他散文的特点。写文游台就一定不能绕过秦少游。他的文游台也着重写了秦少游。
无事此静坐美文静,是一种气质,也是一种修养。心浮气躁,是成不了大气候的。静是要经过锻炼的,古人叫做“习静”。“习静”可能是道家的一种功夫,习于安静确实是生活在繁华的都市中的人所不容易做到的。静,不是一味地孤寂,不闻世事。唯静,才能观照万物,对于人间生活充满盎然的兴致。静是顺乎自然,也是合乎人道的。世界是喧闹的。他们现在无法逃到深山里去,唯一的办法是闹中取静。大概有10多年了,汪曾祺养成了静坐的习惯。家中有一对旧沙发,有几十年了,那还是老丈人施成灿从南洋带回来的。每天早上泡一杯茶,点一支烟,坐在沙发里,坐一个多小时。虽是端然坐,然而浮想联翩。一些故人往事、一些声音、一些颜色、一些语言、一些细节,会逐渐在他的眼前浮动、清晰起来、生动起来。这样连续坐几个早晨,想得成熟了,就能落笔写出一点东西。他的一些小说散文,常得之于清晨静坐之中。“静思往事,如在目底”。他觉得这是最好的创作心理状态。就是下笔的时候,也最好心里很平静,如齐白石老人题画所说:“心闲气静一挥。”他是个比较恬淡平和的人,但有时也不免有点儿浮躁,最近就有如高邮话所说“心里长草”。(《“无事此静坐”》)原载《消费时报》年10月18日(卷五P)
五味美文说明五味杂陈,感受复杂。汪曾祺在文章的开头就以一个有趣的故事告诉了我们,但是作为山西人,应该想一想,山西人的吃醋究竟是缘于什么呢?是不是因为山西人喜爱吃面食,用醋调味,才更突出其美味呢?如同南方人的吃辣是因为气候潮热,辣有驱湿的作用一样;再就是山西五谷杂粮丰富,特别是晋北一带盛产高粱,用来做醋是很好的原料。这是地域方面的优势;再一点大概就是习惯的作用了。生于兹,长于兹,老乡每年要做一大缸醋,每家饭桌上顿顿离不开醋壶,吃面要有醋提味,炒肉要用醋去腥。到饭店吃饭,将空碗碟倒点醋涮涮,等于消了*。家里有人感冒,怕传染别人,锅里放点醋,在火上熬熬,等于空气中杀了菌。还有多吃醋可以美容,常吃醋能软化血管,洗头发加点醋可使头发柔软亮泽等等。吃醋、用醋简直成了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项内容。久而久之习惯养成,自然山西人是离不开醋的了。这种习惯,在山西算不了什么,但外地人看来,就成了新鲜事了。(《五味》)原载《中国作家》年第4期(卷五P)
午门忆旧美文北京解放前夕,年夏天到年春天,汪曾祺曾在午门的历史博物馆工作过。午门是紫禁城总体建筑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这是故宫的正门,是真正的“宫门”。进了天安门、端门,这只是宫廷的“前奏”,进了午门,才算是进了宫。有没有午门,是大不一样的。没有午门,进天安门、端门,直接看到3大殿,就太敞开了,好像一件衣裳没有领子。有午门当中一隔,后面是什么,都瞧不见,这才显得宫里神秘庄严,深不可测。午门的用处大概有这么3项:1、有重大庆典时,皇上登上城楼接见外国使节。2、献俘。打了胜仗,一般就是镇压了少数民族,要把俘虏(当然不是俘虏的全部,只是代表性的人物)押解到京城来。献俘本来应该在太庙。3、举行廷杖。廷杖,顾名思义,是在朝廷上受杖。不过把一位大臣按在太和殿上打屁股,也实在不大太雅观,所以都在午门外进行。廷杖是对廷臣的酷刑。(《桥边散文》)原载《北京文学》年第5期(卷四P)
梧桐美文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梧桐是秋的信使。梧桐叶大,易受风。叶柄甚长,叶柄与树枝连接不很结实,好像是粘上去的。风一吹,树叶极易脱落。立秋那天,梧桐树本来好好的,碧绿碧绿,忽然一阵小风,欺的一声,飘下一片叶子,无事的诗人吃了一惊:啊!秋天了!其实只是桐叶易落,并不是对于时序有特别敏感的“物性”。梧桐落叶早,但不是很快就落尽。《唐明皇秋夜梧桐雨》证明秋后梧桐还是有叶子的,否则雨落在光秃秃的枝干上,不会发出使多情的皇帝伤感的声音。据汪曾祺的印象,梧桐大批地落叶,已是深秋,树叶已干,梧桐籽已熟。往往是一夜大风,第二天起来一看,满地桐叶,树上一片也不剩了。梧桐籽炒食极香,极酥脆,只是太小了。他的小学校园中有几棵大梧桐,大风之后,他们就争着捡梧桐叶。他们要的不是叶片,而是叶柄。梧桐叶柄末端稍稍鼓起,如一小马蹄。这个小马蹄纤维很粗,可以磨墨。所谓“磨墨”,其实是在砚台上注了水,用粗纤维的叶柄来回磨蹭,把砚台上干硬的宿墨磨化了,可以写字了而已。不过他们都很喜欢用梧桐叶柄来磨墨,好像这样磨出的墨写出字来特别得好。一到梧桐落叶那几天,他们的书包里都有许多梧桐叶柄,好像这是什么宝贝。对于这样毫不值钱的东西的珍视,是可以不当一回事的么?不啊!这里凝聚着我们对于时序的感情。这是“俺们的秋天”。(《淡淡秋光》)原载《散文世界》年第1期(卷五P)
西南联大美文西南联大是个很好很好的学校。这个学校是特殊的学校,在中国的教育史上很值得研究。现在美国有一个人专门在写西南联大校史。他搞了很多年,占有很多材料。他说西南联大是个很怪的学校,这个学校是抗战时候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3个学校联合起来办的一所大学,他说这个学校前后不到10年,年至年,8年,后来3所大学又恢复了。这8年出的人才比这3所大学30年出的人才都多。他要探讨这个原因在什么地方。而且那时条件非常艰苦。那时住的房子都是土房子,房顶都是草顶,木料都是没刨过的,很简陋,40个人一间屋子,吃的是“八宝饭”——那时候国民**府对大学生还比较照顾,吃饭给学生发贷金,那个“八宝饭”是很红很糙的米,里面有小石头子,耗子屎,什么都有,所以叫“八宝饭”。菜就是魔芋豆腐,学生都很不爱吃。当时教授生活也比较清苦。物价飞涨通货膨胀,薪水越来越不值钱。据说在延安时周总理替这些教授们算过,现在拿那点钱能过什么日子。闻一多先生起来革命,有很多种原因,跟教授生活太艰苦也有一点关系。因此他们也容易跟人民生活感情相通,原来他们多少有点精神贵族。但是在那种艰苦的条件下,西南联大的很多教授和学生还是安贫乐道,求学问孜孜不倦,乐此不疲。(《心地名净无杂质》)原载《名家口述中国文艺》7年7月(卷十一P)
西山红叶美文到了秋天,可看红叶。红叶不是枫树,是*栌。*栌到秋天,树叶就会转为红色。北京人看红叶是秋游盛事,可以说是倾城出动。原来看红叶是在香山,近年西山大力种植*栌,西山遂成为看红叶的第二去处。陈毅将*诗云:“西山红叶好,霜重色愈浓”,红叶深浅层叠,如火如荼,作为摄影的背景,照北京人的话说。“没治了!”(《西山客话》)原载《汪曾祺全集》(北师大版)卷八年8月(卷六P)
西山隐士美文西山多隐±,绝世遗名,只求执守真我。在八大处山压怡居或小憩,做一个闲人,晨起拾级登山,暮看夕鸟投林,春花秋月,兴衰荣辱,存乎一心,然则“清冷之状与目谋,营营之声与身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淡泊宁静,心止如泓,非但抛却都市繁嚣陆离,更能忘象见性,俨然小隐于野。或可遥想昔日帝王在此宴乐游猎、修身养性、览经阅史、领悟治国大策的情景,体验帝王生活三味,也是难得之乐。闲有隙时,不妨更深入山中,以当年卢师面壁的情怀,参禅证果,以随心、随喜、随缘的态度,倾听生命的真谛,是人生的至高境界。(《西山客话》)原载《汪曾祺全集》(北师大版)卷八年8月(卷六P)
下大雨美文雨真大。下得屋顶上起了烟。大雨点落在天井的积水里砸出一个一个丁字泡。我用两手捂着耳朵,又放开,听雨声:呜---哇:呜---哇。下大雨,我常这样听雨玩。雨打得荷花缸里的荷叶东倒西歪。在紫薇花上采蜜的大黑蜂钻进了它的家。它的家是在椽子上用嘴咬出来的圆洞,很深。大黑蜂是一个“人”过的。紫薇花湿透了,然而并不被雨打得七零八落。麻雀躲在檐下,歪着小脑袋。蜻蜒倒吊在树叶的背面。哈,你还在呀!一只乌龟。这只乌龟是我养的。我在龟甲边上钻了一个小洞,用麻绳系住了它,拴在柜橱脚上。有一天,不见了。它不知怎么跑出去了。原来它藏在老墙下面一块断砖的洞里。下大雨,它出来了。它昂起脑袋看雨,慢慢地爬到天井的水里。(《下大雨》)原载《收获》年第1期(卷六P)
下水道和小孩美文修下水道,空场上运来管子、石头、沙子一类的东西,一起来的还有民工。附近的孩子对这些新鲜事物由陌生到熟识,最终下水道修好了,空场子又恢复了平整,而孩子们对这些管子,石头的记忆也随着下水道一起被珍藏在这片空场下。文章主要采用了描写的手法,详细地描写了孩子们熟悉那些管子、石头的过程。从只敢怯生生地看一去沙堆上踩一脚一跑到石头山上玩一跑到水泥管子里玩,在上面跳跃。前后过渡很自然。散文一开始,写到“只看见一辆一辆的大汽车开过来,卸下一车一车的石子,鸡蛋大的石子,杏核大的石子,还有沙,温柔的、干净的沙。堆起来,堆起来,堆成一座一座山,把原来的一个空场子变得完全不认得了”。这里不但没有给人坚硬、冰冷的感觉,反而让人觉得柔和、温暖。然后描写孩子们和民工的熟识过程。民工们憨厚朴实,孩子们无拘无束,都是没有牵挂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孩子们长高了,下水道也装好了。最后虽然篇幅很少,但却包含着无尽的含义,给读者留下无限的遐想空间。读者能体会到当时孩子们的感觉:下水道给他们留下了一段美好的满足的回忆。(《下水道和小孩》)原载《诗刊》年第3期(卷四)
香港遛鸟美文香港人起得晚,商店要到11点才开门,这时街上人少,车也少,比较清静。看见一个人,大概50来岁,手里托着一只鸟笼。这只鸟笼的底盘只有一本大32开的书那样大,两层,做得很精致。这种双层的鸟笼,汪曾祺还是头一次见到。楼上楼下,备有一只绣眼。香港的绣眼似乎比内地的也更为小巧。那人走得比较慢,近乎是在散步。香港人走路都很快,总是匆匆忙忙,好像都在赶着去办一件什么事。在香港,看见这样一个遛鸟的闲人,汪曾祺觉得很新鲜。至少他这会儿还是清闲的,也许过一个小时他就要忙碌起来了。他这也算是遛鸟了,虽然在林立的高楼之间,在狭窄的人行道上遛鸟,不免有点滑稽。而且这时候遛鸟,也太晚了一点。北京的遛鸟的这时候早遛完了,回家了。莫非香港的鸟也醒得晚?(《香港的鸟》)原载《光明日报》年3月30日(卷四P)
写字美文汪曾祺谈人品和作品的关系。一种很有势力的意见以为,字品即人品,字品风格是人格的体现。为人刚毅正直,其书乃能挺拔有力。典型的代表人物是颜真卿。这不能说是没有道理,但是未免简单化。有些书法家,人品不能算好,但你不能说他的字写得不好,如蔡京,如赵子昂,如董其昌,这该怎么解释呢?历来就有人贬低他们的书法成就。看来,用道德标准、*治标准代替艺术标准,是古已有之的。看来,中国的书法美学、书法艺术心理学,得用一个新的观点,新方法来重新开始研究。简单从事,是有害的。(《写字》)原载《八小时之外》年第10期(卷十P78)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一)美文沈从文瘦瘦小小,晚年发胖了,但是有用不完的精力。他小时是个顽童,爱游泳。进城后不游了。他少年时当过兵,四处漂泊流浪,很少连续几个晚上睡在同一张床上。吃的东西,最好的不过是切成四方的大块猪肉(煮在豆芽菜汤里)。行*、拉船,锻炼出一副极富耐力的体魄。20岁冒冒失失地闯到北平来,举目无亲。连标点符号都不会用,就想用手中一支笔打出一个文学天下。当时,一个时期,他每月要发表几篇小说,每年要出版几本书,被称为“多产作家”,但是写东西速度不是很快,不是一挥而就。他对青年的帮助真是不遗余力。有一回汪曾祺去看他,牙疼,腮帮子肿得老高。他开了门,一看,一句话没说,出去买了几个大橘子回来给他吃。他50年代后停住了写小说散文的笔,改业钻研文物,而且钻出了很大的名堂,不少中国人、外国人都很奇怪。其实不奇怪,他很早就对历史文物有很大兴趣。(《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原载《人民文学》年第7期(卷五P)
薛大娘(一)美文薛大娘家在臭河边的北岸,也就是臭河边的尽头,过此即为螵蛳坝,不属臭河边了。她的丈夫是一个很老实的裁缝,整天不说一句话,在东厢房里带着两个徒弟低着头不停地缝衣服。儿子负责种菜,好像只有青菜一种。她每天早起卖菜,儿子装得满满的两筐菜,到河里浸了一会,她就挑起上街了。她把菜停放在保安堂药店的廊檐下,不到一个小时功夫,就卖光了。她是接近50岁的人了。她的儿子都那样大了嘛,但她不显得老。她除了卖菜,偶尔也干另外一种营生,拉皮条。保安堂药店的管事姓蒲,行三,店里学徒的叫他蒲三爷,外人叫他蒲先生。这药店有一个规矩:每年给店中的“同事”(店员)轮流放一个月假,回去与老婆团圆,其余11个月都住在店里,每年打11个月的光棍,蒲三爷自然不能例外。他才40岁出头,人很精明,也很清秀,很潇洒,她很喜欢蒲三,看见他就眉开眼笑,谁都看得出,她一点也不掩饰。她趴在蒲三耳朵边上,直截了当地说:“下半天到我家来。我让你……”她毫不掩饰自己这种行为,她觉得他干熬了11个月,我让他快活快活一下,有什么不对?有一年汪曾祺回了一趟高邮。在言谈间,有乡亲说起汪曾祺写薛大娘,直摇头:“那就是个拉皮条的呀!”他说:“薛大娘身心都很健康。她的性格没有被扭曲、被压抑。舒舒展展,无拘无束。这是一个彻底解放的,自由的人。”(《一辈故人》)原载《北方文学》年第12期(卷五P)
寻常茶话美文茶是用来喝的,而且喝得很勤,一天换3次叶子。每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坐水、沏茶。但是毫不讲究。后来汪曾祺到了外面,有时喝到龙井茶,会想起他的祖父。昆明茶馆里卖的都是青茶,茶叶不分等次,泡在盖碗里。他在杭州喝过一杯好茶。年春,他和几个在一个中学教书的同事到杭州去玩。除了"西湖景",使他难忘的两样方物,在虎跑喝的一杯龙井。老北京早起都要喝茶,得把茶喝“通”了,这一天才舒服。无论贫富,皆如此。在湖南桃源喝过一次擂茶。茶叶、老姜、芝麻、米,加盐放在一个擂钵里,用硬木的擂棒"擂"成细末,用开水冲开,便是擂茶。茶可入馔,制为食品。杭州有龙井虾仁,想不恶。裘盛戎曾用龙井茶包饺子,可谓别出心裁。日本有茶粥。《俳人的食物》说俳人小聚,食物极简单,但“惟茶粥”一品,万不可少。茶粥是啥样的呢?他曾用粗茶叶煎汁,加大米熬粥,自以为这便是“茶粥”了。有一阵子,他每天早起喝自己所发明的茶粥,自以为很好喝。四川的樟茶鸭子乃以柏树枝、樟树叶及茶叶为熏料,吃起来有茶香而无茶味。曾吃过一块龙井茶心的巧克力,这简直是恶作剧!(《寻常茶话》)原载《光明日报》年3月20日(卷五P)
严子陵钓台美文“严光(即严子陵)……少有高名,与光武(即刘秀)同游学。及光武即位,乃变姓名,隐身不见。帝思其贤,令物色访之,后齐国上言,有一男子,披羊裘钓泽中,情疑是光……”盛暑披裘,是因为没有钱,换不下季来?还是“心静自然凉”不怕热?无从猜测。他是住在警备部队营房里的。刘秀派了司徒侯霸去看他,希望他晚上进宫去和刘秀说说话。严光不答,只口授了一封给刘秀的信,信只两句:“怀仁辅义天下悦,阿谀顺旨要领绝。”刘秀说:“狂奴故态也。”于是,当天就亲自去看他。严光躺着不起来,刘秀就在他的卧所,摸摸严光的肚子,说:“咄咄子陵,不可相助为理耶?”严光不应,过了好一会儿,才张开眼睛看了光武帝,说:“昔唐尧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于是叹息而去。过两天,又带严子陵进宫叙旧,这回倒是聊了很长时间,聊困了,“因共偃卧。光以足加帝腹”,刘秀则抚摸严子陵的肚子,严子陵以足加帝腹,他们确实到了忘形的地步,君臣之间如此,很不容易。刘秀封了严子陵一个官,谏议大夫,他不受,乃耕于富春山。建武十七年复特征,不至。年八十,终于家。(《严子陵钓台》)原载《作家》年第7期(卷五P)
国际写作计划美文年9月,汪曾祺应安格尔和聂华苓之邀,到爱荷华去参加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认识了他们夫妇,成了好朋友。安格尔是爱荷华人。他是爱荷华城的骄傲。“国际写作计划”会期3个月,聂华苓星期六大都要举行晚宴,招待各国作家。她邀请中国作家(包括大陆的、台湾的、香港的,和在美国的华人作家)次数最多。有些外国作家(主要是说西班牙语的南美作家)有点吃醋,说聂华苓对中国作家偏心。聂华苓听到了,说“那是!”汪曾祺跟她说:“我们是你的娘家人。”聂华苓在美国20多年了,但从里到外,都还是一个中国人。12月中旬,汪曾祺到纽约、华盛顿、费城、波士顿走了一圈。走的时候正是爱荷华的红叶最好的时候,橡树、元宝树、日本枫……层层叠叠,如火如荼。他是年底回国的。离开爱荷华那天下了大雪,爱荷华一点声音没有。(《遥寄爱荷华—怀念聂华苓和保罗·安格尔》)原载《中华儿女》年第2期(卷五P)
要面子美文是相声演员高英培常说的相声段子。这是相声里的精品。有一个人见人家钓鱼,瞧着眼馋,他也想钓,干嘛老拿钱买鱼吃!他跟老婆说:“二他妈,给我烙一个糖饼,我钓鱼去”。连续两天都没有钓到。街坊有个老太太,爱多嘴,说:“大哥,人家钓鱼,人家会呀,你啦——”——“大妈,你这是怎么说话?人家会,我不会?明儿我钓几条,你啦瞧瞧!”第三天,“二他妈,给我烙3个糖饼!”“二他爸,你这鱼没钓着,饭量可见长呀!”第三天,回来了,进门就嚷嚷:“二他妈,拿盆!装鱼!”二他妈把盆拿出来,把鱼倒在盆里:“啊呀,真不少哇!”街坊老太太又过来了,看看这鱼:“大哥呀,人家钓鱼,大的大,小的小,你啦这鱼怎么都是一般大呀,别是买的吧?”“这怎么是买的呢?你啦是怎么说话呢!”他老婆瞧瞧鱼,说“真不老少,横有3斤多!”“3斤多,4斤还高高儿的!”(《要面子—读威廉·科贝特《射手》)原载《大连日报》年4月30日(卷十P)
一个爱国的作家美文解放后,沈从文屡遭误解。其中最主要有3个误解。1.说他“不革命”。也许一些评论家、文学史家根本就没有读过《菜园》,没有读过《新与旧》这两篇作品。沈从文所写的共产*员是有文化素养的,有血有肉的、有书卷气的,也许这不太“典型”,但这也是共产*员的一种,共产*员的一面,这不好么?2.说他没有表现劳动人民。请问:《牛》写的是什么?《会明》写的是什么?《贵生》最后放的那把火说明了什么?《丈夫》里丈夫为了生计,让妻子从事一种“古老的职业”,终于带着妻子回到贫苦的土地,这不是写的农民对“人”的尊严的觉醒么?3.说他美化了旧社会的农村,冲淡了尖锐的阶级矛盾。这主要指的是《边城》。旧社会的中国农村诚然是悲惨的,超经济的剥削,灭绝人性的压迫,这样的作品当然应有人写,而且这是应该表现的主要方面,但不一定每篇作品都只能是这样,而且各地情况不同。(《一个爱国的作家—怀念沈从文老师》)原载《人民日报》年5月20日(卷九《卷九P》
一百八十拜美文这两个和尚汪曾祺等人在清音阁已经认识,交谈过。一个较高,清瘦清瘦的。他是保定人,原来是做生意的,娶过妻,夫妻感情很好。妻子病故,他万念俱灰,四处漫游,到了五台山,就出了家。另一个黑胖结实,完全像一个农民,他原来大概也就是五台山下的农民。他们发愿朝四大名山。已经朝过普陀,朝过峨嵋之后,还要去朝九华山。五台山是本山,早晚可以拜佛,不需跋山涉水。他们的食宿旅费是自筹的。和尚每月有一点生活费,积攒了几年,才能完成夙愿。进庙先拜佛,得拜一百八十拜。那样五体投地地拜一百八十拜,要叫汪曾祺拜,非拜晕了不可。正在拜着,黑胖和尚忽然站起来飞跑出殿。原来他一时内急,憋不住了,要去如厕。排便之后,整顿衣裤,又接着拜。晚饭后,在走廊上和一个本庙的和尚闲聊。汪曾祺问他和尚进庙是不是都要拜一百八十拜。他说都要拜的。“我们到人家庙里,还不是一样要拜!”两个五台山的和尚天不亮去朝金顶,等汪曾祺等人吃罢早餐,他们已经下来了。保定和尚说他们看到普贤的法相了,在金顶山路转弯处,普贤骑在白象上,前面有两行天女。起先只他一个人看见,他(那个黑胖和尚)看不见,他心里很着急。后来他也看见了。他告诉汪曾祺等人他们在普陀也看到了观音的法相,前面一队白孔雀。保定和尚说:“你们是唯物主义者,我们是唯心主义者,我们的话你们不会相信。不过我们干嘛要骗你们?”(《四川杂忆》)原载《四川文学》年第8期(卷六P22)
一个暑假美文是为了怀念韦鹤琴老师而作的。高邮要出版一本韦鹤琴老先生的纪念册,来信嘱汪曾祺为其作序,而他则认为,哪能让学生为老师作序的?况且他与韦先生实际接触也不多,对他的生平了解也不够,建议这序还是由邑中耆旧和韦先生熟悉的人来写,只寄去一首小诗:绿纱窗外树扶疏,长夏蝉鸣课楷书,指点桐城申义法,江湖满地一纯儒。诗后加了一个附注:小学毕业之暑假,他在三姑父孙石君家从韦先生学。韦先生每日讲桐城派古文一篇,督临《多宝塔》一纸。他至今作文写字,实得力于先生之指授。忆他从学之时,已经六十年矣,而先生之声容态度,闲闲雅雅,犹在耳目。关于这个附注,他又作了一点说明。他三姑父原是办教育的,后来弃教从商,经营过水泵、造过酱醋,但他一直是个“儒商”,平日交往的还是以清白方正、有学问的教员居多。他对韦先生很敬重,这年暑假就请他住到家里,教汪曾祺和表弟读书。暑假结束后,他读了初中,韦先生回家了,以后,他和韦先生再也没有见过面。听说韦先生一直在三垛,很少进城。抗战时期,他拒绝出任伪职,终于家。(《一个暑假》)原载《收获》年第1期(卷六P)
幽默美文幽默要轻轻淡淡,使人忍俊不禁,不能存心使人发笑。汪曾祺小时候看《济公传》:县官王老爷派两个轿夫抬着一轿子去接济公到衙门里来给太夫人看病。济公说他坐不来轿子,从来不坐轿子,他要自己走了去。轿夫说:“你不坐,我们回去没法交待”。济公说:“那这样,你们把轿底打掉,你们在外面抬,我在里面走”。轿夫只得依他。两个轿夫抬着空轿,轿子下面露着济公两只穿了破鞋的脚,合着轿夫的节奏拍嗒拍嗒地走着。实在叫人发噱。齐公很幽默,编写《济公传》的民间艺人更幽默。这就叫什么是幽默?有一次聊到吴宓,他说:吴宓那个胡子,长得很快。他刚刚刮完左边胡子,去刮右边;右边还没有刮完,左边又长出来。”(《学话常谈》)原载《汪曾祺文集·文论篇》年9月(卷十P)。(《谈幽默》)原载《汪曾祺文集·文论篇年9月(卷十P)。(《一篇好文章》)原载《北京晚报》年4月19日(卷九P)。(苏北:《忆·读汪曾祺》)
玉渊潭的传说美文玉渊潭原本是私人的产业,是姓张的人家。那会儿玉渊潭就是当中有一条陆地,种稻子。土肥水好,每年收成不错,玉渊潭一带的人,种的都是张家的地。这姓张的人家是怎么做“供”的。这姓张的人家收了很多家的钱,全花了。到了年根儿,要面没面,要油没油,拿什么给人家呀!他着急呀,睡不着觉。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里听见有人跟他说:姓张的人家,哪儿哪儿有你的油、你的面,你去拉吧!他醒来,到了那儿,有一所房,里面有油,有面。他就赶着车往外拉。怎么拉也拉不完。起那儿,他就发了大财了!北京人家过年,家家都要有一盘供。供,就是把面擀成指头粗的条,在油里炸透,蘸了蜂蜜,堆成宝塔形,供在神案上的一种甜食。这大概本来是佛教敬奉释迦牟尼的东西。汪曾祺后来才知道,北京人家订供,用的是这种“分期付款”的办法。分期付款,他原以为是外国传来的,殊不知中国,北京,古已有之。所不同的,现在的分期付款是先取了东西,再陆续付钱,订供则是先钱后货。(《桥边散文》)原载《北京文学》年第5期(卷四P)
岳阳楼记美文范仲淹曾经写过同名散文。都写出了岳阳楼的美,汪曾祺开篇就说“岳阳楼值得一看”,文末还引用许多写岳阳楼风景的诗句,都是为了表现岳阳楼的美,这点和范文一样,范文通过直接描写洞庭湖以及岳阳楼风景来表现岳阳楼的美。但是在内涵上,范文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直抒胸臆,为历代知识分子所效法,汪文则通过考证岳阳楼并非为滕子京所建,范仲淹甚至并没有亲眼见过岳阳楼这些观点,来表达他要将漂浮在现实生活之外的人拉回到生活中来的目的。汪曾祺的《岳阳楼记》则反其道而行之。(《湘行二记》)原载《芙蓉》年第4期(卷四P)
贞节牌坊美文有个姓徐人家,是个书香门第,徐少爷娶妻白氏,貌美而贤惠,知书达理。不幸徐少爷得了一场伤寒,早离尘世。徐少奶奶这时才二十四五岁,年轻守寡。徐少爷留下一个孩子,才3岁。徐少奶奶就守着这个孩子,教他读书习字。转眼20年过去了,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孩子很聪明,也用功,功名顺利,由秀才、举人,一直到中了进士。这年清明祭祖,徐氏族人聚会,说起白夫人年轻守节,教子成名,应该申报旌表,为她立牌坊。儿子觉得在理,就回家对母亲说明族人所议。白夫人一听,大怒,说:“我不要立牌坊!”说着从床下拖出一条柳条笆斗,笆斗里是一斗铜钱。白夫人把铜钱往地板上一倒,说:“这就是我的贞节牌坊!”原来白夫人每到欲念升起,脸红心乱时,就把一斗铜钱倒在地板上,滚得哪儿都是,然后俯身一枚一枚地拾起来,这样就岔过去了。儿子从此再也不提立牌坊的事。(《牌坊—故乡杂忆》)原载《草花集》年9月(卷六P)
知识青年美文阿城曾是“知青”。现有的辞书里还没有“知青”这个词条。这一条很难写。绝不能简单地理解为“有知识的青年”。这是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的产物,一个很特殊的社会现象,一个经历坎坷、别具风貌的阶层。知青并不都是一样。正如阿城在《一些话》中所说:“知青上山下乡是一种特殊情况下的扭曲现象,它使有的人狂妄:有的人消沉,有的人投机,有的人安静。”这样的知青汪曾祺大都见过。但是大多数知青,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如阿城所说:“老老实实地面对人生,在中国诚实地生活。”大多数知青看问题比他们这一代现实得多。他们是很清醒的现实主义者。大多数知青是从温情脉脉的纱幕中被放逐到中国的干硬的土地上去的。他们不再是老师的学生,父母的儿女,姐妹的兄弟,赤条条地被掷到“广阔天地”之中去了。他们要用自己的双手谋食。于是,他们开始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世界。(《人之所以为人—读棋王笔记》)原载《光明日报》年3月21日(卷九P)
朱光潜二三事美文汪曾祺认为,胡先骕写朱光潜这篇文章不求“全”,没有想对朱光潜先生作全面的评述,真正是只写了二三事。一件是耿先生到燕南园找同乡,向朱光潜先生问路,偶尔相识,谈了一些话;一件是在胡先骕先生家,听朱先生和胡先生谈诗,说及朱自清先生家大门的对联;第三件是在北大看到朱光潜先生挨斗;第四件是朱先生来治耳聋,看到一本*天朋著的《韩愈研究》,在一张薛涛笺上题了一首诗。对这几件事,耿先生并未作评论—只在写朱先生挨斗时,写了他的“生死置之度外的从容神态”,并未对朱先生的为人作理性的概括,说他如何平易近人,如何好学,对朋友如何有情,甚至对朱先生的那首诗也未称赞,只是说“这可能是他未收入诗稿的一首诗吧!”然而读了使人如与朱先生对晤,神态宛然。文中没有很多感情外露的话,只是在写到朱先生等人挨斗时,说了一句:“我看了以后,认为他们都是上得无双谱的学者,真为他们的健康而担忧。”但是我们觉得文章很有感情。有感情而不外露,乃真有感情。这篇文章的另一个好处是完全没有感伤主义—感伤主义即没有那么多感情却装得很有感情。(《一篇好文章》)原载《北京晚报》年4月19日(卷九P)
珠花美文北门口有一家穿珠花的。汪曾祺小时候,妇女出客都还兴戴珠花。每次放学路过,他总愿意到这家穿珠花的作坊里去看看。铺面很小,只有一个老师傅带两个徒弟做活。老师傅手艺非常熟练。穿珠花一般都是小珠子,—米珠。偶尔有定珠花的人家从自己家里拿来大珠子,比如听说有一个叫汪炳的,他娶亲时新娘子鞋尖的四颗珍珠有豌豆大!一般都没有用这样大的珠子穿珠花的,那得做别的用处,比如钉在“帽勒子”上。老师傅用小镊子拈起一颗一颗米珠,用细铜丝一穿,这种细铜丝就叫做“花丝”。看也不看,就穿成了一串,放在一边。珠串做齐,把花丝扭在一起,左一别,右一别,加上铜托,一朵珠花就做成了。珠花有几种式样,以“凤穿牡丹”“丹凤朝阳”最多。.(《一技》)原载《夏天》年第6期(卷六P)
珠子灯美文高邮这里的风俗,有钱人家的小姐出嫁的第二年,娘家要送灯。送灯的用意是祈求多子。元宵节前几天,街上常常可以看到送灯的队伍。几个女用人,穿了干净的衣服,头梳得光光的,戴着双喜字大红绒花,一人手里提着一盏灯;前面有几个吹鼓手吹着细乐。远远听到送灯的箫笛,很多人家的门就开了。姑娘、媳妇走出来,倚门而看,且指指点点,悄悄评论。这也是一年的元宵节景。一堂灯一般是六盏。四盏较小,大都是染成红色或白色,而且画了红花的羊角琉璃泡子。一盏是麒麟送子:一个染色的琉璃角片扎成的娃娃骑在一匹麒麟上。还有一盏是珠子灯:绿色的玻璃珠子穿扎成的很大的宫灯。灯体是八扇玻璃,漆着红色的各体寿字,其余部分都是珠子,顶盖上伸出八个珠子的凤头,凤嘴里衔着珠子的小幡,下缀珠子的流苏。这盏灯分量相当的重,送来的时候,得两个人用一根扁担抬着。这是一盏主灯,挂在房间的正中。旁边是麒麟送子,琉璃泡子挂在四角。到了“灯节”的晚上,这些灯里就插了红蜡烛,点亮了。(《晚饭花》)原载《十月》年第1期(卷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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