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丘脊梁,男,年出生于湖南平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小说学会理事,岳阳市作协副主席。年开始发表作品,至今已在《散文》《啄木鸟》《山东文学》《湖南文学》《四川文学》《延河》《广西文学》《芒种》《星火》《芳草》《青春》《文学港》等刊发表小说、散文近百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等选载。出版有小说集《沿着一条河流回家》《地下的辉煌》,散文集《深埋的竹笋在唱歌》。现供职于媒体。
乡村*物
丘脊梁
(原载《鹿鸣》文学月刊年9期)
村庄里遍布各种各样的*物,它们似乎是*神派驻在人间的接头者、指引者和催促者,常常妖媚地偷窥着别人的生活,随时准备篡改他们的人生与命运。死亡的阴影,就像每天*昏从山林里弥漫开来的夜雾一般,长年累月地笼罩在牛角冲人的心头。
牛角冲是一个僻静的处所,这里有山岭、岩洞、河流、池塘、森林、草地、田野、菜园,美得让人眩晕,但几乎每一个地方,都潜伏和隐藏了致命的凶手。这些狠*的货色,有的是能跑动的活物,它们趁人不备,从暗处钻出来疯狂地发动攻击,闪电般咬上一口蜇上一针或是射出一线尿打出一个屁,很快就逃之夭夭了,受害者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剧痛或麻木就已汹涌地把自己淹没,随之而来的就是对即将失去生命的恐慌与哀嚎;有的是不能活动的静物,它们或是一棵树,或是一株草,或是一朵花,或是一粒野果,或是一蔸菌子,长得平平常常,普普通通,有的甚至还更加艳丽,它们混杂在所处的队伍里,根本看不出有一颗恶*的心,只有误食误碰接近和接触了它们,导致全身溃烂,肝肠寸断,才知道它们原是一个伪装的恶魔;还有的既不是动物,也不是植物,是天地化合的某种矿物,只需要一丁点儿,就能夺人性命;甚至还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邪恶气味,一旦进入人的呼吸,哪怕只有一口,也会病个半死……随处可见的陷阱与危险,让牛角冲人对生活缺乏应有的激情,他们充满忧虑,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尘世的边缘,不敢豪放和深入。
我在村庄里生活了十八年,离开之后又经常回去,亲眼目睹了牛角冲人和*物的各种纠缠与纠结——他们有时憎恨*物,很想把它们赶尽杀绝,有时又敬畏*物,把它们奉若神明;大多数时候,他们对*物敬而远之,退避三舍,可有的时候,又四处寻找它们,渴望得到它们;*物有时伤害了他们,有时也拯救了他们。我常常想,牛角冲人与*物的斗争史和关系史,其实就是一个村庄的发展史。*物,神秘地暗中记录着村庄的前尘与旧梦。
蛇是村庄里最常见的*物。关于蛇的故事,牛角冲人谁都可以讲上个把时辰,道听途说的、添油加醋的、亲身经历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在他们亢奋而又畏惧的讲述中,总是十分注意强调蛇的灵性和神性,而忽略或是淡化它们的*性。事实也确是如此,在牛角冲,蛇是所有*物里面最受人敬畏的灵物,很多地方的蛇,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和特权,比如庙宇、祠堂、大树、坟墓、岩洞、水井、窑场、地窖、桥头、堰坝附近的蛇,还有进屋的蛇,不但不能打,如果拦路不走,还要焚香烧纸跪拜。这些特殊场所的蛇,在牛角冲人眼里,有时是神,有时是妖,有时是*,唯独不是单纯的一条蛇。在它们长长的身体里,寄托着另一个物种或亡灵的*魄。它们代表神灵*怪来与这个世界对话,因此它们现身的方位、路线、时段、速度等等信息,都蕴含了丰富而且深刻的寓意——这样一个承担着重要任务的使者,难道不应当得到牛角冲人的尊重?
可蛇毕竟是一种*物,人们更多的是害怕和厌恶它们。回想起来,我在村庄里见到过的蛇大约有十来种,除了身长体壮又无*的菜花王和乌梢蛇外,其余的几乎都有*,不少还是剧*,比如眼镜蛇、扇扁风、棋盘蛇、蝮蛇、竹叶青、银环蛇。这些*蛇,像一个个隐藏起来的怨*或幽灵,随时随地威胁着牛角冲人脆弱的生命——
竹叶青这种*物真的异常妖惑,它不长,也就两三尺的样子,全身碧绿,俨然是一个穿着绿色长裙的美少女,样子一点也不凶,好看极了。但它的眼睛是红色的,尾巴也有一点焦红,媚得很,当它扭着绿色的腰肢,眨着通红的双眼望了人,一股妖气就迎面扑来。它不但妖,而且还很*,据说是国内排名第十的*蛇。它常常用尾巴缠吊在竹枝或树桠上,俏皮地玩耍,一双又妖又媚的眸子,打量着四面八方,随时准备攻击,若有人从树林底下经过,受伤的部位总是头颈。人被竹叶青咬伤后,伤口会剧烈灼痛,并很快出现血性水泡,肿胀发展迅速,如不及时处理,将危及生命。竹叶青其实是分雄雌的,但不知为什么,我一直把它们全部视作雌性。看到竹叶青,我常常想起一些妖魅的女子,她们的内心,会不会也很*呢?蝮蛇是牛角冲最多最常见的*蛇。它的学名严格地说应叫短尾蝮,但村庄里的人都叫它土皮蛇,明显带有轻视和嘲笑的味道。事实上,它们的样子真的不好看,身子不长,尾巴又短,头部还是个三角形,全身披着泥巴一样的颜色,又土又丑地蜷伏在阴暗的角落里,动都懒得动一下。但当人们在田间劳动、伸手摘菜、上山砍柴、搬动砖石接近它身旁的时候,它就突然像饿*般弹出,狠狠地咬上几口,直到被人打死。被土皮蛇咬伤刚开始是没什么感觉的,也不肿胀,但慢慢就会眼花,患处高度肿大,如不医治,一周左右可致人死亡。村庄里把那些平时不爱说话看起来老实巴交实际上内心*辣的人叫土闷子,说的就是他们像土皮蛇,爆发力和报复性都极强。对于土皮蛇或是土闷子,除了小心和绕开,实在没什么好办法。棋盘蛇是牛角冲最神秘的*蛇。我从小就听到老人讲,如果被棋盘蛇咬了,会出血不止,必死无疑,最高明的蛇医也完全没有办法。据说棋盘蛇又粗又长,盘踞在大山深处,平时不吃不喝不动,静静地等候猎物,如果十天半月还没得手,它散开盘蜷的身子换位置时,会狠狠地咬一口旁边的树,不久树就死了;有时没有树,就咬一个石子,这块石子要是被人赤脚踩到,整个脚掌都会烂见骨头。很多年后,我才借助网络弄清棋盘蛇的学名叫尖吻蝮,它的另一个鼎鼎大名就是五步蛇。五步蛇无疑是剧*蛇,但它在*蛇排行榜中的位置并不靠前,仅比竹叶青前一个名次。牛角冲人可能夸大了这种难得一见的蛇的*性,但在我心中,它依然是最神秘的*物。眼镜蛇和扇扁风是牛角冲公认的最*蛇类,也是全世界公认的剧*蛇类。棋盘蛇虽*,但它少见,且不追人,远没有眼镜蛇和扇扁风嚣张。眼镜蛇大家知道,扇扁风可能没听说过,但它的学名眼镜王蛇可能就如雷贯耳了。眼镜蛇和眼镜王蛇名字像,长得也像,但它们并不是同一种蛇,眼镜王蛇要更大更凶一些。眼镜蛇和扇扁风都有固定的地盘,寿命又长,且在白天活动,因此牛角冲人包括小孩子都知道它们的藏身之处。它们扁着一个脑壳,立起半个身子,一副假眼镜随着颈脖左右摇动,嘴里信子狂吐,发出"呼呼呼"的声响,俨然就像一个披着黑袍子的巫师或催命*在乱舞着夺命*剑,吓死个人。牛角冲人从小就知道,遇见了这俩货,要赶紧跑“之”字甩掉,否则受到攻击只有死路一条。说来也怪,它们这么厉害,却从没在牛角冲人面前得过手,小孩子都没伤到过。原因是牛角冲人早就知道了它们的底细,时刻防着呢。寸花蛇是我小时候见得最多的进屋蛇,它们又细又长,头部也不是三角形,是椭圆的,全身披着黑白相间的花纹(所以又叫百节蛇),就像一个俊俏的小哥哥,穿了件漂亮的海*衫。寸花蛇性情非常温顺,懒洋洋的,慢吞吞的,从来没见到它咬过人,牛角冲人一点也不怕它,基本把它们视为无*或低*蛇。我也一直这么认为,直到前两年才偶然得知,寸花蛇竟然就是全中国最*的银环蛇!资料显示,一条成年银环蛇的一毫克*素,可以致十几人死亡。天啊,这么狠*的角色,牛角冲人却至今没有识破它们。有一年我母亲去洗澡时,还在暗处踩到一条寸花蛇,万幸的是,那家伙并没有对她下狠手。如今想来,真是后怕得脊背发凉。我疑心,银环蛇是*蛇里面的一个忏悔者和背叛者,来到人间后,也不知是受了什么触动,它拒绝执行死神派遣给它的任务,与人为善,和睦共处。正因如此,我就像所有的牛角冲人一样,对寸花蛇始终没有半丝半毫的仇恨,在我的心中,它依然是一个穿着海*衫的俊俏小哥哥。
这么多的*蛇在牛角冲出没,人们被蛇咬到也就在所难免,但似乎并不是很常见。夏天的村庄里,如果听到说谁谁谁被溜老倌伤着了,那一定是个很重大的事件。溜老倌是牛角冲人对蛇的一种代指。牛角冲人有时直呼蛇名,更多的时候是用隐语。每当有人被蛇咬伤后,村庄里就弥漫着恐惧与慌乱的气息,人们压低声音,像接头一样,用暗语交流着蛇的消息,俨然咬人的那条蛇是神明或者妖孽,它以及它的同伙随时会出现在不敬者的面前,发动攻击,进行惩罚。我一直不明白,牛角冲人为什么总是要把受到伤害的人,与他平时的行状和道德联系起来,好像他的倒霉与苦难,全是冥冥中的某种报复或报应。说来也真是奇怪,我在村庄里看到过的每一个被蛇咬伤的人,几乎都有些迷迷糊糊,神神经经。他们胡言乱语,喊着先人的名字,像中了邪一般,老说别人的背后还藏着一个一模一样的人。他看到你的*魄啦!若干年后,我才知道这种现象是神经性蛇*引起的谵妄和复视,但在当时,我和所有的牛角冲人一样,觉得无比诡异,吓得心惊肉跳。被蛇咬伤的人躺在床上,痛苦呻吟一阵后,便陷入了昏迷,伤口渗着血水,身子在慢慢肿大,如果蛇医没有及时赶到,他的生命与灵*很快都会进入到另一个世界,也许来生就变成了一条蛇。围观的牛角冲人亲眼目睹一个同类的幻灭,悲伤极了,害怕极了。他们看到的是别人的遭遇,想到的却是自己的命运,一个个默默地在内心反省和忏悔,所有对神灵、他人、自然的侵犯、伤害甚至是阴谋,都成为他们恐惧和担忧的源由。他们祈求神灵原谅自己,也警告自己再不可乱来。村庄里的每一次*蛇伤人,其实都是一次人心的净化和灵*的洗礼。
我从小就怕极了蛇。母亲担心我被蛇伤到,总是反复交代不准去蛇多的地方,万一遇到了蛇,要灵活运用技巧躲避,切记不可碰它打它。怕我不重视她的话,还经常用生动的案例来警醒——山背一小孩,放学回家时看到门锁上缠了一根花带子,以为是家人系的,准备解开进门,细看是条小花蛇,就想捉了来玩,结果被蛇咬中虎口,当夜就死了;田北一后生,在一水井旁看到一条黑蛇,手贱用竹枝抽了一下蛇的脖子,蛇没打死,溜了。没多久的一个晚上,蛇找到了后生的家,看到后生睡在床上,蚊帐压得紧紧的,无法进去报仇,就用尾巴把帐顶上的一个小破洞撑开,然后准备钻进去咬他。可它上次受伤的脖子长了一大圈肉环,卡在帐洞里进不去,它就把头对准后生张开的嘴,一次次地喷*,结果后生死了,蛇也死了。这些真真假假的故事,让我对蛇更加畏惧。想起牛角冲到处都是蛇,而我又朝蛇丢过几次石块,年幼的我总是无比忧伤,觉得自己肯定有一天会被某条*蛇咬死。但每当发现野果、山鸡、鱼、笋子等我们感兴趣的事物时,又全然忘记了危险,会奋不顾身地冲杀过去。我曾经在山上抢野果时,赤脚踩中一条大蛇的背,它藏在落叶里面,我能感觉到蛇在我的脚板底下缓缓滑动,冰凉的。我当时吓傻了,定在那一动不动。我还在河边的石缝里摸鱼时,摸到过一条水蛇,它粗糙的皮肤在我的手心里快速扭动。我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死神,却皮毛都不曾损伤半点,想来真是不可思议。我不知是自己心存敬畏,从来没想到过要伤害别人带来的福祉,还是母亲长年默默为我祈祷的结果。如今我人到中年,回想起自己半生中遇到的致命危险,简直是一桩又一桩,可每次都有惊无险,逢凶化吉——能活下来,真的不容易啊。
在牛角冲,不怕蛇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蛇医马正,一个是捕蛇人相安。村庄里原本没有蛇医,人被蛇咬了,只能用简单的验方碰运气,然后静静地等待奇迹出现,或是慢慢地等死。马正的到来,填补了这个空白,从此再也没有人被蛇咬死。他高超的医术,赢得了牛角冲人的欢迎和尊重。马正是一个神秘的人,没人知道他来自何方,即使是当年密集的外调,也没有弄清他的底细。有人说他是国*掉队的*医,有人说他是逃跑的右派,也有人说他是潜伏的特务。但他慈眉善目,从不害人,一嘴温和低调的四川口音,让人感到他内心的谦?与从容。村庄里的人冒着风险,接纳和保护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蛇医马正,用一技之长拯救了牛角冲人的生命,也拯救了自己无处可依的人生。相安是牛角冲土生土长的一个单身汉,在三十岁之前,他是一个上进的青年,只因爱情受骗,财产受损,从此自暴自弃。他在江湖上打了几年流,回来后就干起了牛角冲人不齿的营生,比如养脚猪(公猪)、捡骨头(帮人改坟)、做阴阳,更奇怪的是,他开始到处捉蛇。相安是牛角冲的第一个捕蛇人,在他之前,所有的人对蛇都奉若神明,畏之如虎。相安一点也不怕蛇,无论是庙宇祠堂旁边的神蛇,还是眼镜蛇扇扁风棋盘蛇这样的*蛇,他都毫无惧色地徒手擒来。那时蛇还不能卖钱,相安捉了蛇,就大张旗鼓地在地坪里架起一口铁锅(他说不能在屋里煮,怕蜈蚣来放*),用大火把它烧开再小火炖烂,香气飘满了整个村庄。他热情地招呼大家来共享他的成果,但除了我们一伙小孩子,没有人敢试半口汤。我畏畏缩缩吃了一次蛇汤后,就爱极了这种比鸡汤还鲜的美食,但家人根本不信我的报告。相安捕蛇,是对蛇有仇吗?或是纯粹就为了吃吗?我想都不是的。那是为啥呢?若干年后,我才明白过来,他当时所有的荒诞行为,其实只是为了引人注目,以证明自己惊人的能耐和卑微的存在。
蛇医马正和捕蛇人相安,打破了牛角冲*蛇的传奇,但神话并没有因他们而终结。
蜈蚣是牛角冲的另一种爬行类*物。这家伙样子十分丑陋,红头,黑背,长着很多很多的体节和脚,头上还有一对*红色的触须。它们躲藏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浑身散发出一种腐败和酸臭的气息。看到蜈蚣,我总是莫名其妙地想起肮脏、恶心、病态、邪恶、阴谋等等不洁且缺乏阳光的词语。
在牛角冲,蜈蚣根本不算*物里的厉害角色,人们一点都不怕它,看到了,往往都要用鞋底把它踩死。有时还要唤来一只公鸡,对它戏弄一番。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蜈蚣非常害怕公鸡,只要听到公鸡的叫声,它就赶紧往墙缝里钻,如果来不及逃跑了,就趴在地上装死,一动也不动。公鸡见了蜈蚣,并不急于将它吃掉,而是不时用嘴啄它一下,看到它爬动想跑,又啄回来,不动了,又啄一下,直到玩够了,才仰头像吞面条一般把它消灭。蜈蚣遇到公鸡,也是前世欠下的孽债,无论它内心如何崩溃,都不能改变现实,只好默默地认命。正如凶恶的*蛇见了蜈蚣,总是吓得浑身发抖,有的还主动张开嘴巴,乖乖地让蜈蚣爬进去享用自己的内脏。一物降一物,是大自然神奇的律令,谁也没办法更改和僭越。奇怪的是,公鸡自从吃了蜈蚣以后,就会变凶,吃得越多变得越凶,常常追着人啄。少年时的我疑心,是蜈蚣的冤*附着在了公鸡的体内,要它前来报仇雪恨,或是对这个由人类主宰的薄待它的世界,发泄内心的愤恨。
村庄里不时有人被蜈蚣咬伤,但并不会引起别人过多的关心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