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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年8月22日,农历七月初四,处暑。
那天,上海的气温是27到34度。外面闷热干燥,病房呼呼的冷气吹得人一身汗毛疙瘩。我母亲张二娘做完号称外科第一大手术第十六天,术后高热不退,出现各种症状。我与小弟陪护在侧,大姐拖家带口在无锡照料小胖童鞋,大弟受疫情影响,困在马来西亚,归国遥遥无期。
大约是下午四五点,张二娘的体温回落到了37.5左右。我把病床摇起,扶着她缓缓坐起来,又削了一个苹果,问可要给我身在河北老家的父亲老麦同志弹个视频说说话。她边吃边抱怨:“不想理他!他都不知道我生了什么病,一说又要心疼钱了……天天就知道?酸枣,也不知道给我打个电话。”
老麦与我八十多岁的老奶奶留守老家,近些年他血压渐高,不肯按时吃药,人又闲不下来,着实令人担心。这次母亲病情危重,我们怕他担心,几个子女商量了一下,齐齐瞒了下来。因而他不知情,以为母亲只是长了个胆结石,说话不中听,几次惹我母亲张二娘生气。
实际上连张二娘也被蒙在鼓里。她知道自己身体长了个东西,开始以为是胆结石,后来和她说是息肉,急匆匆赶到上海,做了切除手术。她以为很快就能恢复如初,不想术后出现不良反应,持续高热,胰漏,病情反复,病程漫长,整整住了67天医院,足足瘦了四十斤肉,才在国庆节之后出院回家。
她吃了半个苹果,继续数落老麦的不是。我们劝慰她晚上给老麦打个电话,她嘟囔着说不高兴,反正老麦总会自己打过来的。晚上她又发起了高烧,一时冷,一时热,精神萎靡,奄奄一息。
那晚,老麦没有像往常那样打来电话。
那晚,我们都没有给老麦打电话。
我们也未在意。一来是平时他与母亲日日视频,有什么事情俱会一应告知,我们子女隔三差五问候一下,现在瞒着他母亲的病情,每每问起不知如何回答,下意识就不想接他电话。二来,为着母亲的病情,全家人愁云惨淡,忧心如焚,照顾母亲已经筋疲力尽,知道他在老家,总归不会有什么事情。
我们并不知道,就在那一天,在母亲抱怨的那一刻,远在千里之外的老麦,正在经历一场生死劫。
02
年8月22日,农历七月初四,处暑。
那天,河北的气温是19到26度,多云。自从8月份过后河北一直在下雨,难得有晴好天气。老麦午后吃过饭,喂过猪,又给奶奶家的老牛添了一把草,背着荆条编制的挎篮出发了。
眼下正是太行山酸枣成熟的季节,村里天天有人收购,一斤新鲜的青酸枣能卖两块钱。酸枣浑身是宝,春天有最甜美的枣花蜜,果肉能做酸枣泥,酸枣仁是中药材,靠天生靠天长,谁采摘了就是谁家的,一到季节漫山遍野都是?酸枣的人。
“?”,是我们当地的土话,意思是采摘。我小时候每年勤工俭学就要?酸枣,这可不是个好差事。酸枣树上长满了尖锐的刺针,我们称之为“葛针”,稍不注意手就会被扎得血淋呼喇。这还是小事,酸枣树的叶子上长了许多洋辣子,我们叫做“八角”,以树叶为食,浑身都是*刺,被蛰一下火辣辣的疼,整个手掌红肿一片。
还有马蜂,葫芦蜂,个个都是要人命的货。马蜂甚是凶悍,穷追猛打,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但凡招惹了便群起而攻之,我曾经生生被一群马蜂追了三个山头,直到挨了好几下,“好汉们”才欢呼着雀跃而去,因此大家对有马蜂窝酸枣树的敬而远之。
这几乎是所有蜂类的习性,但对于养了一辈子蜜蜂的老麦同志而言都是小CASE。老麦说,他所遭遇的,是一窝土蜂,比马蜂还要凶残十倍的家伙。
不同于蜜蜂、马蜂,土蜂的窝筑在地下,隐蔽性极强,而且规模不可预测,别看土缝里飞出三三俩俩,也许地下有一个庞大的王国。
我老家的这种土蜂,细腰长腿,块头比一般的马蜂略大。有多凶?“一嘀子轻,两嘀子重,三嘀子要人命。”说得就是它。意思是被这种蜂蛰一下还好,蛰两下很疼,蛰三下就医院吧!
那,如果是被蛰了十下、五十下、一百下,甚至更多呢?
“早死了几回吧!”老麦说。
03
土蜂什么时候爬上身体的?老麦说,其实他并没有知觉。
那天他背着挎篮,一步走一路?酸枣。酸枣树上稀稀拉拉几个枣子,已经被附近村民几轮扫荡,沿着山坡走了四五里路,收获不多。等过了二道河岔口,差不多是下午四五点钟,他远远看到坡上有一树枣子,红红一片煞是喜人,心下大喜,飞奔过去。
距离酸枣树还有差不多十来米,停下来定睛一瞧,树上清清爽爽,枣稠如雨,不见马蜂窝,顿时浑身充满了力量。正待飞扑,忽觉得脚脖子、背上、头皮里钻心的疼。
俯身一看,脚上、腿上,密密麻麻都是,数不清的土蜂沿着他的裤管、背心,一路向上攀爬到了颈窝、头发里面,已经准备就绪发起总攻。脖后颈被蛰的地方起了一个鸽子蛋那么大的包,更多的土蜂正前赴后继的向他冲击。
这下,老麦总算知道为啥独留这树艳丽的枣子无人采摘了。
他大骇,急忙脱了上衣,用手和衣服拍打土蜂,一边背着挎篮风一般的逃跑。一路拍死蜂尸无数,背后群蜂嗡嗡作响,围追堵截,似是一片黑云压来。
老麦一路与群蜂激斗,狼狈而逃,也不知道自己被蛰了多少下,只是觉得疼。等到了家,我奶奶和小姑帮他清理*针,光从头发里挑出48个*针,前胸后背大腿脚踝……全部算下来,超过两百个*针。
也就是说,他至少被土蜂蛰了两百下。
是夜,老麦说他全身上下几十个肿起的大包,布满了红色密集的皮疹,似乎每一个细胞都疼,血压升高,眼前看不清东西,上气不接下气,脑袋疼得好像要爆炸,间歇伴有抽搐和呕吐,“棉花被子压在身上跟山一样重”,挨哪哪儿疼。
但最无法忍受的是痒。奇痒无比。他的手一刻不停在挠。可是,骨头在痒,五脏六腑在痒,头皮里面在痒,每一根头发丝都在痒,任是抓破了每一寸皮肤,都治不了的痒。
奶奶和小姑离开后,偌大的一套四合院,前前后后十几个房间,只有老麦一个人。
04
先前还有一条养了七八年叫做“笨笨”的大*狗陪他。
自我小时候起,我家养得狗无一例外都叫“笨笨”,大抵有十来条了。这个笨笨极得张二娘喜欢,说它最聪明,通人性,不挑嘴,一块馒头就能打发。我们过年回老家,刚进家门笨笨便扑上来,眯着眼睛摇着尾巴任人抚摸,亲热地仿佛你从未离开过。
笨笨承欢膝下,跑前跑后,眼里有活儿,平时在家门口的蜂场看蜂,一到吃饭时间准时出现在饭桌前,但凡有个动静便犬吠不止,老麦也觉得热闹。前些日子吃晚饭的时间笨笨没有像往常那样循着味道而来,老麦找了半宿,第二天早上在房顶上看到了笨笨的尸体,“许是吃了人家的老鼠药”。
老麦在蜂场边挖了个坑埋了笨笨。后来张二娘得知后伤心不已,说是笨笨替她挡了灾。
那夜,老麦身边无人。他头皮沉重,全部力气用在了挠痒痒上。他怕病床上的张二娘担心,怕给我们子女添麻烦,没有给任何人打电话。
“蜂蛰伤,过敏性休克,昏迷致死……”我后来查了很多资料,搜到了很多关于土蜂蜇人致死的例子,看得心惊胆战。
那一夜,老麦着着实实在*门关上走了一遭。
若非父亲养了几十年的蜜蜂,天长日久被蛰惯了,身体自带抗体,那一夜的凶险,非常人可知。
挠了一夜,第二天天亮,老麦觉得那股痒劲儿似乎消去了,身上红疹消退,但前心、后背、脖颈几处位置的皮肤坚硬,尖锐的疼。他总算解放了双手,顾不得疼痛,困意上涌,一口气睡到了下午。
醒来后越想越气,饭也顾不上吃,背着挎篮再次去了二道河岔口。这回换了条上坡的线路,绕到那棵酸枣树下,手脚麻利镰刀钩子齐上阵,?了二十来斤枣子,总算舒了一口气。
过了一星期,那几处依旧不见好转,疼痛难忍,不能弯腰。他给镇上卫生所的医生打了电话,请人过来给他扎行针,连扎了三天,腰上长出了一排排*豆大小的水泡,破皮之后流出*色的脓水。
约莫折腾了一个月,总算好了。
05
“闺女你看,腰上、背上还有两处留了大疤瘌。”
十一月中旬,母亲做了两次化疗,一次反应比一次强烈。待老麦收拾好家里和蜂场,我给他买了火车票,让他过来陪伴照料母亲。
说好了什么东西都不要带,谁料我去火车站接的时候,却看到老麦拉着个硕大的行李箱,手里提着一箱红柿子,说给小胖童鞋吃个新鲜。
等到家打开箱子,发现里面装了差不多三十斤土鸡蛋、十五斤芝麻酱,二十斤香油。“鸡蛋是家里老母鸡生的,芝麻酱和香油是让邻居家油坊做得,给你妈和小胖吃。”老麦还埋怨,应该再带点家里做的花生油来,超市里卖的不好吃。
之前只要接到母亲的电话,听她哀哀说着“闺女,我又发烧了”“闺女,医院”“闺女,你晚上早点回来千万不要加班”……我就很害怕,坐卧不安,心神不宁。这几个月,我觉得自己像一张弓,绷得很紧。自从老麦来了之后就轻松许多,母亲白天也打电话了,晚上回家再晚也能看到她一张笑脸,锅碗瓢盆干干净净,老麦还时不时烧壶开水,给我泼两个土鸡蛋喝。
“泼鸡蛋”,就是碗里打个鸡蛋,不搅拌,拿开水直接汆冲,再放点盐和香油,简单易做,极是美味。一定要用土鸡蛋,一定要用刚烧开的水,我和小胖最最爱喝。老麦心疼我回家晚,每次都给我用两个鸡蛋,小胖才一个鸡蛋,让我自觉很幸福。
过了好几天,吃晚饭的时候,他顺嘴说起了8月份被土蜂蛰的事情,撩起来衣服让我看伤疤。其实是三处,前腰两侧,后背一处,各有一条长约十公分宽约两指的红色的疤。
他一边摸着疤瘌,一边不当一回事地笑:“养了几个月,疤瘌小多了。亏得是我命大福大,这要换别人早去跟阎王爷喝茶了。”
我不由眼睛一热,眼泪忍不住滴落下来。
老麦,在我心里谪仙一般的男人。先前他生日的时候,我写过一篇《养蜂人麦大爷,一个大写的宝藏男孩》,我发誓要为他和张二娘写上许多故事。
我并不知道,就在今年8月,我差点失去他们。
这一刻,感谢张二娘,感谢老麦,我还是那个世上最幸福的孩子。
这一刻,我感谢上天的恩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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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有梦三千场
不如稻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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