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野四纵/摄
观察者
被捕的声音,不见挣扎。
梦游人经过这里,捡起一只
沉默的鞋子。
半条舌头说出年老者的咒语。
异教徒,指认
灵魂摇摇晃晃的教堂。
总有一条路,通向终点
和真相。那里,食人蜂的
尸身,冷而腐烂。
流浪的召唤师,引领着
消失的歌声。死亡
这覆盖在雪地上的光与恩典。
还有多少笑声,能用来
点燃野火,烧掉所有
颓败的绿,留下肉质的草根?
忏悔者
交出有罪的心和不满的声音。
我对土地和弱者鄙视。
我寄生在她们的身体里,
白白地接受供养。
我知道霾的真相,和火山
喷发的唯一诱因。
我交出无耻的贪欲
和无能为力的羞愧。
我交出锁死的喉咙,孤独
敞开伤口的黑夜。
镣铐打开——
我伸出握紧罂粟果的双手。
我交出疼痛的中年,纸上
奔跑的乌托邦。我交出
身体里的教堂,不再祈祷。
我有眼泪,拒绝哭泣。
我交出,直至无可交出。
直至天空澄澈,干净的风
拂过百草。直至薄如
纸张的灵魂,潜回母亲的子宫。
终结者说
我放下了屠刀,热衷于合十
的祈祷,依然无法
普度去年早来的那场雪。
休耕期的草场,初生羊羔
的尸体,除了风,
什么也没有盖。
狼群,机警地靠近它们。
城市的灯火,晚于公告
发布的时刻。灵魂
羞于说出床上的交易,
并纠结于高处与低处的官司。
我是引领杀手,翻过七个
黑山头的罪人。射出吧,
终结者的子弹和快意。
我怠慢朝圣的心,只剩下
最后的忠告,小心
射穿我的红夹袄,白长裙。
最好像偷猎者那样巧妙。
淬毒的箭,从藏羚羊的
左耳进,右耳出。
你要清楚,破了洞的毛皮,
巧舌的折中者,到死
也不会给利与欲都满意的结论。
退烧者说
黄昏的街角,我放慢脚步。
十多位流浪狗,在摆开的垃圾堆前,
列席今晚的盛宴。
它们,享受着当下的狂欢。
各自佩戴强者的勋章,
半截尾巴。一只眼。或瘸着的腿。
妇人胸口兰蔻香水的味道,
唇上眉间的味道。
那些年,罗马地毯上的安宁
午后阳光暖房中的假寐
小心肝,小可爱,宝贝,
亲爱的。受宠时的骄纵,
成为失宠时开脱不掉的原罪。
独自或结伴,在退烧的生活里
饥饿。寒冷。疾病。恐惧……
不关心明天,只关心残羹果腹。
这个黄昏,我经过它们,
像经过我乡下进城的亲人,眼睛濡湿。
倒戈者说
我已放下了干戈,从梦里抽身。
红嘴鸟叫来零下的黎明。未知的一天
在靠近。哦,来了。
在铁羽毛和晨祷之间。我轻描素颜。
眼角流过干净的山水。唇上与台镜
说着昨夜的西风,幽深的暮色。
冷与霾是最好不过的借口。
最好大雪封门。拨旺炉火,围炉而坐。
最好有烈酒。最好行酒令——
说征尘与马嘶的,罚。说刀光
与杀气的,罚。说主义与面具的
晨与昏来与去兴与亡酒与色的,罚。
允许说大风和麦子,允许怀念
麦地里新故的亲人。
一张书桌藏下石头。石头藏下偈语。
也可以说结实的骨头,新识的
情人。说敖德萨的少年
失去听力,却看见了声音。
待曲终人散,各自洗去手上的罪。
摘下痴人的假面。由得彩面
小丑,在别处重新上演盛世的哑剧。
复仇者说
权且他们这样走来,
甲从北向南,乙从南向北。
只能这样,鱼缸是道具。
他们是仇人,不等擦肩
目眦已裂。因为仇恨
身上的一切均是杀人的利器。
指甲,牙齿,头发。
眼睛,语言,和肉身。
夺人性命不必用刀。
他们厮杀在一起。
指甲陷入肉里。
谩骂,诋毁,毒舌如剑。
宁可两败。宁为玉碎。
他们杀,衣服一件件挑落,
身体一寸寸嵌入。
不分杀戮,还是拥抱,
哭泣,还是狂欢。
直到彼此穿透对方,走去。
是的,鱼缸是南北向的
换成道路,也是一样。
他们相向走来,又背道而去。
坦白者说
瓦砾之上,我听见落日的
晚祷碾过废墟:“这是正路,
你行在其间”。
响亮的,冲破喉咙的光,
喂养干渴的泥土,与石缝里
的草芽。神赐的日子。
时间浩荡,一半流向
过去,亲人相见。
一半流向未来,遇见自己。
我坦白,我没有理由
喜欢。在春天,
丑陋和阴谋,借惊蛰冲出膛线。
世界的半身,围坐在深夜的
圆桌前。“人民”
被摆在高脚盘里。
右边子弹,左边粮食。
不必从梦中一再起身。在灯下,
在上帝的黑暗里
与枕边人拥抱,或谈谈明天的早餐。
执刀者说
与刀对峙久了,那些躲在暗处的
不安的目光,也有锋利的刃。
一个眼神,足以杀伐。
再次落刀,见血是必然的。
刀刀逼命也是可能的。
豹子与经书一同现身了,
口吐蜜语,利齿
一点点靠近梦中的喉咙。
敲木鱼的人默诵每一片雪花,
肉身里养下斑斓猛虎。
可以视为罪证。千年皂角树,
擎起黑枝干。一只老鼠
启动杀戮。死亡在
死亡之外,未曾停止诱惑。
相信时间,在不经意的地方
留下旁白。保持微笑,
横竖逃不过落刀的劫数。
局外者说
我在第一棵树右边。第一棵树在我
左边。我蹲下身系紧松开的鞋带。
树蹲下身拾起我的喘息。
玫瑰红斜射而来,我与一棵树
被盛在一杯红酒里。葡萄
美酒。这镀金时代镀金的富贵病。
过第二棵树。开始说一件事。
轮椅上的霍金,戴瓜皮帽,在路口
看车流飞过十字街,如未知的天体。
另一个路口,铲雪车
铲起红雪泥。推倒的墙。事件
说了一半。第三棵树。夜色
悄悄漫上来。而事件还只发生
到一半。未曾命名。流浪的诗人,
桥洞未曾命名他的流浪。他写在
水面上的手稿。水面丢了。手稿在
墨水里。诗人的舌头像头茬韭菜,
割去了长出来。再割去,再长。
讲述第四棵树。传说有异果,被
引诱吃下的人将看清上帝所有的底牌。
布局者说
我在纸上布局几个字的命运。
黑字走在白纸上,
逢山开道,遇水搭桥。
相干的或不相干的,日夜
兼程。赶往另一个
城市的流浪汉。
向着故乡的你我的亲人。
江湖无边。遇见是戏。
擦枪走火的,一个
挂在树上,一个扬长而去。
鼠辈们在愉快地打洞。
寂寞者饮下满杯夜色,与失眠。
疼痛对人是好的。女人
眼含春风,怀揣
发芽的春天,流水的疼痛。
转冈仁波齐的行脚僧,做了
雪花,留在山左,留在山右。
每一条路都通往结局。有幸
打开的人,流下眼泪。
爱,是少数人的事。
有人吞下石头,徘徊在路口。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
这拗口的泛黄的经文。
走在纸上的,开始念经。
我继续布局,并被布入局中。
班琳丽,笔名班若,70后,籍贯河南夏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诗集各一部。作品发表在《文艺报》《中国作家》《北京文学》《莽原》《奔流》《星星》《诗选刊》《绿风》等刊物。获中国作家奖、第一届浩然文学奖、第七届长征文艺奖等。现居商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