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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9/30 18:57:00

那些被压抑的情感和未被表达的情绪永远都不会消失。它们只是被活埋了,有朝一日会以更丑恶的方式爆发出来。——弗洛伊德

一直会将贾平凹、陈忠实、莫言、王小波归为一类作家,他们的作品中总会穿插一些过于大胆直白的描述,有时候会想,“性”是不是有在文学作品中出现的必要性?之如贾平凹笔下的西夏,陈忠实笔下的田小娥,莫言笔下的上官鲁氏,王小波笔下的陈清扬……

这些女性角色都有超脱于时代束缚的主动和勇敢,恰如其分的情和欲的表达,的确令这些女性角色更为生动鲜活,有一种原始的蓬勃生命力。在压抑的大环境背景下,美好与现实难以交融的割裂,进一步突显出这些女性群体的女性美、人性美和悲剧美。

相比而言,贾平凹的作品更令人难以理解,人性像是被放逐在荒地,失去了约束一样失控。除了《废都》带给我强烈的不适与震惊之外,他的几部短篇小说在性质上也不遑多让。比如《五魁》,贾平凹一改奔放的文风,而是用收敛的笔调和节奏娓娓叙来,但是呈现给读者的,是越思考越沉重的惊涛骇浪。

他不再是简单地刻画人性,而是展现命运的宏大和无可奈何。像是倾倒的多米诺骨牌,一念之下,引发了一重重悲剧性的连锁反应,身在其间的人物,眼见大厦却无能为力,被时代的局限死死地扼住咽喉。

一个新娘,为什么到死都没能成为新娘?

《五魁》的故事很简单,地势崎岖的陕北高原,山高沟大,没有花轿走的路。一个叫五魁的年轻驮夫,专门替新婚的人家“背媳妇”,一切要从他帮鸡公寨的大户柳家“背新娘”开始,这女人惊人的美貌让十六岁的五魁第一次体会到怦然心动的感觉,五魁在内心天人交战,为这么美的女人只能嫁给有钱人家而愤恨,又自责自己身为下人没自知之明,为这辈子能背到这么个观音似的人而陶醉不已。

女人的鼻息喷在五魁头顶的发旋上,像春天的暖风。他突然冒起一个“歹念”:要是土匪出现就好了,他就背着女人逃到天涯海角去……扛着嫁妆的后生们也磨磨蹭蹭,故意拖延时间想多看几眼这天仙似的人。

几十里的山路一直慢悠悠走到天擦黑,果然和白风寨的土匪不期而遇,美丽的新娘被抢去给土匪头子唐景做“压寨夫人”,背着新娘一路的五魁,因为胸腔中涌动的爱慕,凭空生出一股“英雄救美”的勇气,孤身一人打探去白风寨救人。

五魁对多疑又迷信的唐景撒了一个谎,说女人是“白虎星”,女人万没想到五魁会来救她,意外又感激。五魁沉溺在自我英雄主义中,他觉得能让女人一辈子记得自己这一回,也不枉此生。然而,彼时柳家少爷听闻新媳妇被抢,气冲冲站在凳子上去取猎枪,结果凳子倒了枪走火,他的两条腿都没了。五魁以为自己将女人背向了幸福生活,没想到却将女人送进了火坑。

柳家少爷因为没了腿而性情暴戾,看着美貌的媳妇越觉得憋屈恼火,想方设法地折磨她。为了约束女人,柳家特地招了两个身体强健的丫鬟。五魁在柳家谋了个牛倌的事务,就为了天天可以看到柳少奶奶。女人脸上新伤添旧伤,五魁内疚又后悔,当初如果他不将女人从唐景那里救出来,唐景不仅年轻帅气,更是个有能耐的人物,女人至少比现在的境况好上百倍千倍。

在女人的腿被打断的前一天,她哭泣着跑进了五魁的牛棚,央求五魁带她走。面对柳家老太爷盛怒的脸,五魁内心的奴性下意识屈服了,夹着铺盖卷逃一般地走了。良心难安的五魁在几天后烧了柳家的粮仓,借机将已经瘫痪的女人救了出来,带着他心中的“女神”躲进了深山。

朝夕相对中,女人几次三番暗示想和五魁过日子,然而贫穷又丑陋的他深深的自卑,女人是主,他是仆,女人是高不可攀的仙女,而他是污泥烂淖,他极尽回避,为自己的克制而自我感动。

在一次偶然间,五魁发现自己视若神明的女人居然抱着一只捡来的狗相拥而眠,那一刻,五魁为自己编织的信仰崩塌,他当着女人的面杀了那只叫四眼的狗,女人绝望地抓了自己的容貌,跟着那狗滚进了冰窟窿……

女人死了,五魁换了个人,他在那片山头安营扎寨,成了声名在外的土匪头子,而抢在寨子里的压寨夫人已经有十一位。女人的命运和五魁紧紧纠缠,五魁像是上帝之手,他在无意识中设置了女人的人生,从这个绝美新娘被背上的那一刻,女人的路已经不在自己的脚下。最后的死亡最接近于她真实的选择,这有限的选择,极其卑微又心酸,原来她可以掌控的唯有死亡。

人欲和礼法的角力之下,是被压抑的天性

五魁和女人最后已经躲进了深山,社会语境中的地位、身份已经约束不到他们,那到底是什么横亘在五魁和女人之间,让两个互生情愫的人走向无可消解的对立?

整篇小说读下来,最切实的感受就是压抑。五魁对女人在情感上的压抑,其本质上是极度的自卑。他化解自卑的方式就是不断地为自己的精神堆砌道德感,在最接近于“完美”的道德趋同下,找到一种微妙的心理平衡。当一个属于人的欲望冒出来,就用神圣的礼法去压制。

五魁嫉妒有钱的柳家少爷可以娶到天仙似的媳妇,又为有这种想法而羞耻,一再提醒自己的出生不配有这样的想法。女人被唐景抢走后,为了向女人证明他的勇敢,他独闯白风寨。不得不承认,白风寨这段与唐景的交锋,五魁的表现可圈可点,是个有勇有谋的人。他撒了个谎言,信誓旦旦地说女人如何不祥,冥冥中将她的命运定了性。

五魁把女人背向柳家的时候,他光是想像着女人在背后感激的目光就豪情万丈,他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让柳家的少奶奶、美若天仙的女人对他刮目相看,剥离牺牲式的英雄主义,内里是被掩盖的私欲:他要让女人永远记住他。五魁从一个驮人的“工具”,实质地撬动了自己的命运,将自身的存在感刻进了女人的情感里。

一方面五魁将女人完好无损地交给了柳家,他觉得自己是拯救女人的英雄,另一方面他又让女人忘记他。于是制造了偶遇,再找机会进入柳家做长工,他一直在若有似无地给女人一种希望,用一种悲情的暗恋去自我感动。最后的逃离他又一次成为女人的“英雄”,这个柔弱的女人,未来的命运都掌控在五魁的手中。

失去行动能力又身处荒山,面对女人对他的依恋,五魁却搬出了世俗礼法的那套约束,在感情和欲望一次次涌动出来时,决然地摁灭在心里。五魁将女人塑造成一个只可远观的神,纯洁而完璧,他小心地捧着这个“神”,怀着敬畏的虔诚,因为这样的女人才能照见五魁的伟大,不趁人之危、不逾矩,一个完美的“好人”,这样的形象,是他希望让女人看到的。

“我是为了她好”,抱着这样的出发点,五魁在精神上为自己建造了一个道德的牢笼,关着身而为人健康的天性,在努力扮演一个完人的过程中,五魁完成了由内而外的升华,他不再是低贱的下人,不再是丑陋的粗人,而是拯救女人的英雄。人欲和礼法的角力之下,最终没能冲破禁锢,将女人推进了一重又一重的悲剧中去。

作者以自身经历对时代的想象,书写出20世纪女性之灵与欲的血泪

贾平凹曾说:“文学书写的是记忆的生活”,作为50年代生人,他经历过那些压抑天性的时代,基于那种情感断层上的想像,这个时代出生的作家,或多或少都会将个人的欲望缺失补偿到小说的人物中去,塑造出那些敢爱敢恨、忠于自我感受的女性形象。

在历史背景的框限之下,作家赋予女性无限的美感,是对生存空间无比狭窄的女性的一种致敬。在《五魁》中,女人至始至终没有名字,用女人这个群体性的宽泛称呼,正是代表的是女性群体的命运。

女人的美,呼应着她的善良和勇敢,她见五魁被蜜蜂蛰,关心地用唾沫替他擦拭,在土匪要杀五魁时,勇敢地让他们放过他,自己跟他们走。五魁将她送给断腿的柳家少爷,她任劳任怨地照顾丈夫。在经受夫家的虐待后,抱着必死的决心公然走进五魁住的牛棚,请求五魁带她走。

纷乱的时代里,一个弱势女性的美就是原罪。女人的美,将她不断推进命运的旋涡,被送亲的后生门各种理由拖延,误了时间才遭遇土匪。土匪本来是为劫财,女人露出的半张脸却让他们改变了主意。柳家少爷因失去双腿而性格扭曲,女人的美就像对他的嘲讽,所以把一腔的愤恨都迁怒到女人头上,打断了她的腿。五魁臣服于女人的美,所以救她,又因为畏惧她的美,而拒绝她热烈的情感。

女人最后滚进冰窟窿时抓毁了自己的脸,就像贾平凹所写的《美穴地》中的四姨太,亦因为太美丽而受尽命运捉弄,最后用石片从左额划到右腮,壮士断腕般的决然。女人的死,是因为她无瑕的形象从五魁心中崩塌,她尽力活着的人生意义也就荡然无存了。

她身为一个健康女性的正常情欲,在迎合五魁的想象中被压抑,她提到当年白风寨年轻帅气的当家唐景,如果五魁没带她走,她应该有着一个女人正常的人生。然而,唐景前任压寨夫人的死又是一层悲凉。那同样是个美丽的女人,在高空中快乐地荡着秋千,结果裤子上的腰带散了,寨子里的土匪们仰头看着避之不及,唐景阴沉下脸,想都没想一枪打中了她。

在那样的年代里,女性的欲望是无处安放的。唐景对贞洁的在意,柳家少爷对女人的仇恨,是表层意义上的道德约束,而五魁对女人摒除一切人欲的想象,是深层的集体无意识中,对女性守贞的约束。女人从未逃离,这才是读罢这本小说,让人沉重到难以喘息的原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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