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四年级的时候,妈妈去世了。
她一个人在上锁的房间吞了药,死的时候不到三十岁。
从此之后,我和妹妹陷入了噩梦般的日子……
1
我比妹妹大两岁。
在妹妹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时,妈妈就摸着我的头对我说,小杰,你一定要好好保护妹妹呀。
睡着的妹妹圆滚滚、粉嘟嘟的。从那时起我就决定,要成为妹妹的英雄。
后来,妹妹长大了。爸爸会摸着妹妹的头说,你长得和你妈妈年轻时候真像。周围的邻居也这样夸赞妹妹。可是妈妈却从未露出高兴的表情,她经常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有一次我提前放学回家,听见上锁的房间里传出妈妈的哭声。
我想进去安慰妈妈,可是爸爸常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或许他们的事我确没办法理解吧。于是我悄悄地走开了。
课本里说,孩子是爸爸妈妈爱的结晶。
可是有一年,我听见几个亲戚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说妈妈当年是“被迫嫁给爸爸”的,她“年纪轻轻被搞大了肚子,最后只好和爸爸结婚了”。
什么是“被搞大了肚子”呢?我当时理解不了其中的含义。
那天晚上我想问妈妈这是什么意思,但看见妈妈因为照顾妹妹而憔悴的脸色,我又把问题憋了回去。
那段时间妹妹每天都在哭,爸爸总是不回家,他说工地上会加班,但我曾在阳台上望见爸爸站在昏暗的路灯下抽烟。
他大概是在等妈妈把妹妹哄睡着,然后再回家吧。
我以为随着妹妹的长大,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但并非如此。
在我读四年级的时候,妈妈去世了。她整日郁郁寡欢,爸爸经常大声埋怨她摆脸色给谁看。
终于有一天,妈妈在上锁的房间里往肚子里吞了很多药片,死的时候连三十岁都不到。
大家都在惋惜,这么年轻就没了。还有人安慰爸爸,说没关系,还能找下一个。
妹妹那时候还小,懵懂的眼睛里写满天真。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我很清楚,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没有妈妈了。
2
我们的爸爸在工地上班,他算得上是工头的得力助手。
因为我去过他工作的地方,我一边写作业,一边看他跑前跑后,为工头买烟,帮工友带饭,大家都很喜欢他,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
爸爸对同事们点头哈腰的模样是我从未在家里见过的。
在这里,他好像是另一个人,总是谦逊的卑微的,唯有在提到关于孩子的教育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才会冒出别样的光芒,随后开始他的高谈阔论。
在家里,爸爸的权威是不可置疑的。他总是用“狗崽子”称呼我,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一开始,我以为这是父亲对儿子独有的亲密称谓,直到我上小学发现同学们的爸爸不会叫他们“狗崽子”,而是叫他们亲昵的小名。
我觉得爸爸可能很讨厌我,因为他从来没有温柔地叫我“小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喜欢教训我。一开始他只是重重地拍一下我的后脑,我以为这是父子之间表达情感的方式,所以我总是笑嘻嘻地回应他。
但后来,耳光、拳头、踢打,爸爸对付我的花样越来越多,最严重的一次我疼得不断地呻吟,在地上无论如何都站起不来。
不过妹妹不知道这些,妹妹被勒令回房间去。
一开始,我还会因为疼痛本能地反抗挣扎几下,但爸爸会把我的手反剪在背后,用跳绳绑起来。然后继续用晾衣叉或者别的称手的道具来教育我。
久而久之,我也不再反抗以免自讨苦吃。
每一次结束,爸爸都会温柔地抚摸我的脑袋,说,我这全是为你好,老话说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打孩子不成才啊。他还会轻轻拭去我的眼泪。
一时间我又感觉,爱我的长辈已经只剩下爸爸了。
这套教育理论爸爸也会讲给邻居们听,讲述的时候爸爸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言语间还带有对我未来成才的期望。
于是爸爸成了我们小区的教育专家,大家都说爸爸是个望子成龙、尽职尽责的好父亲,这些年又当妈又当爹把两个孩子拉扯大真是不容易。
他们还提到过去就有把孩子打上名校的狼爸狼妈,他们说我以后也会走上那样成功的道路。
爸爸很享受大家的称赞,他高兴的时候会喝酒,那段时间喝得格外多。
邻居张婶对我说,小杰啊,或许你爸爸是打过你,但是他是为你好啊,男孩子就是容易调皮,多打几次就听话了,你可千万不要恨你的爸爸啊,有什么事你可以来找张婶嘛。
原来如此。
我恍然大悟了。
爸爸是为了我好,这是爸爸表达爱的方式。
我接受了这件事,在往后的日子里,我只会把头紧紧地抱住,连哀嚎都不会发出一声。
我想全盘接受爸爸的爱,争取日后能够回应爸爸对我的期许。
虽然,爸爸的爱真的好痛啊。
母亲去世后,我和妹妹交由生父抚养,不料却陷入噩梦开端
3
妹妹在一天天地长大,她似乎习惯了我被爸爸教训的场面。
在我正被教育的时候,她可以面不改色地打开电视机看电视。我也会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和表情不那么狰狞,以免吓到了妹妹。
我以为爸爸的期待只会对我一个人,但一天天地过去,妹妹也到进入学校的年龄。
第一次发现妹妹的不对劲是在五年级的时候。
那天我从补习班放学回家,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家门,发现客厅的窗帘反常地被拉上了,只有一束小小的光线从外面穿透进来。
妹妹抱着膝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好娇小,也好安静,我差一点没有发现她。
我走过去,想和妹妹一起聊聊天。
妹妹却警惕地别过身体,她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我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我问,梦梦,你怎么了?
妹妹却突然大声地尖叫起来,她激烈地叫着,不要叫我梦梦!不要叫我梦梦!
她歇斯底里的样子和平日里的妹妹完全不同。
我想要安抚她,可她挣扎得太厉害了。
在混乱之间,妹妹的上衣被掀起了一角,借着那束小小的光,我看见妹妹的肚子上赫然浮现着一团瘀青。
根本不需要任何怀疑,我立刻明白了,是爸爸。
妹妹的抽泣声一点点地把我的理智拉回来。
我不知道爸爸为什么突然会伤害妹妹,我现在只能安慰她。轻轻地抱着妹妹,就像在拥抱一团小小的棉花。
妹妹,不要怕,我说,爸爸也是为了我们以后的幸福才这样的,所以不要哭了。
终于,在我的安抚下,妹妹慢慢地停止了哭泣。她也抱住了我,我们相拥着,彼此给予了对方温暖。
那天晚上,爸爸又喝多了酒,我从他的言语间才知晓,他一直想给我们找一个新妈妈,可今天见的女人嫌弃他连包工头都算不上,把他甩了。
他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回到家又看见妹妹没有写作业而是在看动画片,终于一切都爆发了。
不久前我学了一个新词语,名为“迁怒”。
我开始怀疑,爸爸真的是为我们好,才打我们的吗?这一切真的是因为爱吗?我爱妹妹,可我看见她的眼泪连心都要碎掉了。
可爸爸看我们痛苦的表情,却更像一种得意,他好像在我们的身上找到了一种在别人那里得不到的支配的快感。
仔细回忆,爸爸带给我们的痛感好像一天比一天更重。
这样下去不行,至少他不应该对幼小的妹妹如此。
因此,我想去寻求更有力量的人的帮助。
4
我想起张婶对我说,有什么事可以找她。
于是在某一天,我敲开了她家的门。我给她看了我身上的伤痕,也给她讲妹妹哭得多么伤心。
她听我叙述时脸上满是吃惊。接着,她把我送回家,她说自己会劝劝我们爸爸的。
那天晚上,爸爸回家时脸色很难看。
他把我和妹妹叫到面前,冷冷地问我们,是谁去打的小报告?他说自己在楼下被张婶拦住,是多么多么地没面子,还得一直赔笑,路过的人是如何如何看他的笑话。
爸爸越说越咬牙切齿,我甚至能看到可怖的青筋从他的额头冒出来。
在那一瞬间,本想承认的我一下子就害怕了。于是我保持了沉默,妹妹被吓得只敢小声抽泣。
哭哭哭,你就知道哭!你除了哭你还会干什么!爸爸突然发出了恐怖的怒吼,他大概真的是被妹妹吵得心烦意乱了,竟然直接伸出手狠狠地推了一把娇小的妹妹。
失去重心的妹妹趔趄了一下,猛地向后倒去,脑袋直直地撞在了茶几的一角上。鲜红又温热的血瞬间从她的头部涌了出来。
我尖叫着捂住妹妹的伤口,但血还是止不住地流出来。
爸爸愣在了原地,他似乎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原本因为酒精作用变成猪肝色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他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拨打了急救电话,他的声音磕磕绊绊。
我这才发现,原来爸爸也有害怕的时候。
最后妹妹被医生和护士们带去了急救室。我在急救室外等待,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手上,衣服上全都是妹妹已经凝固了的血。
医院里嚎啕大哭,直到眼泪都干涸了,喉咙里依旧在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过了很久很久,妹妹被奇迹般地救了回来。只是从那天开始,她就变得沉默寡言。
医生说或许是脑部受到撞击导致的,这需要长期的静养。
然后医生生气地质问爸爸,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爸爸低声解释说,是哥哥和妹妹在玩闹的时候不知道轻重,把妹妹打伤了。
我大声反驳,不是的!不是我!是……
但爸爸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就那么一眼,熟悉的恐惧感瞬间把我包围。我颤抖的嘴唇里说不出一个字,最后,我只能保持了缄默。
救护车来的那天动静很大,没过多久妹妹因为我而被重伤的事很快小区里便人尽皆知了,张婶看我的眼神充满了爱莫能助的无奈,她大概对我很失望吧。
我没有做任何申辩,因为我能看出来,我的声音对好事者来说根本不重要,他们只是喜欢议论别人家的事罢了。医院照顾妹妹,一直到她出院回家。
她的头发都被剃光了,还要戴着丑陋又笨重的护具。这样的妹妹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办法去上学了——可是,让妹妹待在家里,意味着她要独自面对爸爸。
我很担心,甚至对妹妹说,要不哥哥也不去学校了,哥哥在家守着你。
那天,妹妹终于对我说话了。
她慢吞吞地说,可是哥哥什么都做不了,那个时候,爸爸问是谁做的,哥哥连一个字都不敢说,一个字都不敢承认。
她看我的眼神充满了陌生的距离感,我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妹妹。
但她很快又叹了口气,说,可是我现在除了哥哥,也没有别的人可以依靠了。
我发誓,我不会再让妹妹失望第二次了。
后来一个转折出现,医院。
我正在家里写作业的时候,突然接到爸爸工友的电话,电话那头他急匆匆地说,医院了,让我赶紧去看看。
天知道那时候我有多么雀跃!
医院,结果令人非常失望——爸爸还活着。他就算虚弱地吊着水,也在继续对我发号施令。
后来我才知道,爸爸在上班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了一只蜜蜂。被嗡嗡声吵得心烦意乱的爸爸随手举起一块板砖就要去碾死那只昆虫,大抵是感知到了危机来临,原本还在东躲西藏的蜜蜂狠狠地蛰了爸爸的脖子。
一开始,爸爸以为只是被蛰了一下,大骂一声晦气后就打算继续工作。可没过几分钟,他就觉得呼吸困难,而后倒在了工地上,幸亏旁边有人看见,医院。
后来我得知,原来爸爸是对蜂毒过敏的体质。只是被蛰一下都有可能面临生命危险。虽然这次他大难不死,但有段时间他没办法伤害我和妹妹了。
我愉快地回到家,把这件事告诉了妹妹。
我用夸张的语气说,要是哪天他捅了蜂窝就好了!所有的蜜蜂马蜂都去蛰他、咬他!把他蛰成大头萝卜!妹妹被我逗得咯咯笑。
这是她自从受伤后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我也很高兴。
那天我和妹妹用彩色的画笔画了很多画,全是爸爸被蜜蜂蛰,被蜜蜂追杀的画面。我们在这样的幻想中畅游,感到无比的快乐。
晚上临睡前,妹妹抓着我的手指,对我小声讲了一个故事,那是蜜蜂王国的公主和王子合力打败了残暴的蜂后,最后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的童话故事。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它正好对应了我和妹妹的生活,还有残酷的爸爸。蜂后将一切视为她的私有物,可以任意地支配。我多么希望可以打败那个支配者,拯救我和妹妹的生活啊。
我在妹妹的故事里慢慢地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在梦里,我们两个手拉着手,一起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5
爸爸很快就出院了。
他并没有因为这场灾难出现什么改变,他依旧时不时会出手打我,但值得庆幸的是,他鲜少再去骚扰妹妹。
大概是因为妹妹的眼神晦涩无光,他对妹妹失去了兴趣?又或许他觉得我皮糙肉厚,不容易被重伤?不管是因为什么,我都觉得这很好,妹妹的安全得到了片刻的保障。
我把那天做的梦铭记于心,我期盼着某天我能像电影里的那样因为不知名的魔法而变成一只蜜蜂。
可是,在某次课堂上,不知从哪里飞进来了一只蜜蜂,嗡嗡作响地绕着一个女同学飞舞。她被吓得哇哇大叫,班级里顿时乱成一团。
好不容易恢复平静后,我们的老师借着这次经历在讲台上讲述,其实蜜蜂并不会主动蜇人的,因为蜜蜂在蛰了人之后,它自身也会死亡。
蜜蜂是用倒钩的刺当作自卫的武器,它们的刺与复杂的内脏连接,当刺扎到人的皮肤里时,刺针的倒钩会挂住人的皮肤,刺针拔不出来,但蜜蜂又必须飞走,因此飞走时一用力,刺拔出来后蜜蜂身体里连接的内脏也会被拔出来。所以蜜蜂蜇人后是会死掉的。
老师总结道,不到万不得已,蜜蜂是不会主动出击的,所以同学们以后见到蜜蜂也不用这么害怕,等它们自己飞掉就好了。
同学们长舒了一口气,对刚才大家的失态津津乐道起来。
只有我的脸色很难看,失望的情绪在我的胸中迸发,原来,就算蜜蜂也没办法随心所欲地杀死爸爸。
我回到家,把这个并不令人喜悦的新知识告诉了妹妹。
妹妹的脸上没有出现太多表情,但她的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失望,她说,唉,我就知道,光凭我们两个是没办法对付他的。
看见她沉浸在遗憾的情绪里,我强撑着笑意安慰她,没关系呀,我们可以两个人生活在一起,一起逃走,逃到另一个城市去,这样就不用再被爸爸伤害了!
然而妹妹没有回答我,她刚刚凝聚而成的笑意突然变成了恐惧。我意识到了什么,却不敢转过头去看。
“狗崽子,你刚刚说,要逃去哪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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