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新工作的原因,我需要穿梭在两个城市之间,有时候一离家就是十几二十天。这对于一个女儿从来没离开过身边的父亲来说,是一种很神奇的体验。
“我买了明天的火车票,东西都收拾好了。”我把最后一件衣服塞进行李箱,检查了一下要带的东西。
“这就走啊!”他的视线一直盯着电视,捏着手中的遥控器换台。
“对啊!要工作啊!”我把行李箱立起来,放在门口。
他没有说话,电视也终于停在了一个频道上,抗战剧的炮火声不断从电视里传出来。
我以为这个聊天已经在炮火声中结束了,可我转身进卧室的瞬间,他的声音响起了,“那我送你吧。”
“行啊!”我应了一声,关上了卧室的门。
毫不夸张的讲,我也有一些诧异,印象当中,我的父亲很少会主动提出要接我、送我的要求,反而更多的是在我提出需要接送时,他冷着脸拒绝。
走在去公交站的路上,如果我一个人的话,一定会选择打出租车去车站,可父亲有着那个年代的节俭,和他一起,自然是被不允许的。一路上,我抱着手机不断给同事们发着消息沟通着工作内容,他拖着我的行李箱默默地跟在我后面。
“我给你买点儿橘子吧,你带着路上吃。”身后传来父亲的声音。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隔着几步远,父亲就站在一个水果店旁边,水果店前面放了好几满筐橘子,是小的砂糖橘,黄橙橙的,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光。
“我不想吃,你想吃回来的时候再买吧。”坐公交车去车站已经让我有些烦躁,不想再被这种事情耽误时间。
“我不吃,怕你路上口渴。”
“这小橘子甜着呢!你尝尝,好吃。”卖橘子的大爷赶紧剥了一个递给父亲。
他掰了两小瓣橘子放嘴里,走过来,把剩下的递给我,“确实好吃。”
我伸手接过橘子,内心有点儿无奈,这种小橘子一口一个都不嫌够,怎么还分着吃。
父亲看我接过橘子没说什么,就赶紧扯了个袋子,“我给你少买点儿。”
我心里的话好像都写在了脸上,父亲看出了我的不情愿,只是低头麻利地挑着橘子,“你吃不完还能带到单位分给同事。”
称完了重,我扫了码准备付账,父亲赶紧伸手拦住我,“我掏钱。”在身上来回摸了两遍,才从羽绒服内揣口袋里摸了几张钞票,从中抽出十五递给老板。
看他把橘子放在行李箱上拖着走,我问道:“你怎么还穿着羽绒服啊!不热啊!”
“我肩膀不能受凉,这两天贴着膏药呢!”
“没事儿吧?”
“没事儿,老毛病了。”
“哦。”
我竟然再说不出其他的语言,不知道如何关心身旁这个帮我买橘子的男人。
一路无言,公交驶来。他说他肩膀疼,我便伸手要把行李箱接过来想自己抬上公交车。
“我来。”
上公交车,刷卡,他弯腰笨拙地把行李箱搬上来,我站在台阶上面搭了把手。几个动作,坐在了座位上,他拉开了羽绒服的拉链,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重重的吐出,抬手抹了一下鬓角的汗渍。我才注意到,他的五官变得柔和了,头上有不少白发了,他老了。
他让我在进站口等他,然后拿着我的身份证一路小跑着去自助取票机上帮我取车票。
“行了,把东西拿好,进去吧!”他把票和身份证递给我,顿了一下,“上了车给我发消息。”
“放心吧!丢不了。”
我转身进了站,新设的健康码有些浪费时间,无意间看向窗外,那个穿羽绒服的男人坐在了很远的一个花坛台阶边上,我知道,他在等我安全上车后给他发的那条消息。
扫描身份证、过安检、找座位号……我把橘子放在小桌板上,车上人不多,面对面并排坐着一对父子,四五岁的小男孩盯着我的橘子大口咀嚼着手里的面包,嘴边挂着满满的面包屑,年轻的父亲抬起大手在孩子脸上抹了一把,算是帮孩子擦了嘴,掉在孩子黑色的卫衣上的面包屑有点儿显眼,可已经被这大小两个男人无视掉了。
“要不要吃橘子?”我从袋子里摸出四五个递给小男孩儿。
男孩儿有些怕生,盯着我,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手中的面包上,又多了一圈月牙般的牙印。
“要不要?”他父亲问他,他才点了点头。
他父亲接过我手中的橘子,向我表示了感谢,便把橘子一股脑地全放在了男孩的腿上,男孩也不含糊,把吃了一半的面包放在一旁,开始努力地剥橘子。
这个场景很有趣,让我觉得有些好笑,也让我看到了男孩子和女孩子地区别,要是我的父亲把所有的橘子都扔在我身上,我肯定又要发作了,质问他为什么不帮我剥开、没有洗的橘子怎么能放在干净的裙子上。
我剥着橘子,满脑子都是朱自清在《背影》当中写下的那句话,“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吃着橘子的空档,给他发了消息,“我上车了。”
两秒钟后,我收到了他回来的消息,“注意安全”后面跟着一个微笑的表情。我知道,他要回家了。
在我心中,好像没有哪一个人能真正了解自己的父亲,可在他的身上却能够清晰地映射出其父辈的影子,这是一种很奇妙的关系。我和我的父亲在某些方面就极其的相似,我们都是面子比天大的人,就算自己做错了也从不低头。所以在我的印象当中,争吵、冷战的记忆有很多很多。
有一件事情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我三年级,刚刚转到新学校,在上学的途中,一只蜜蜂蛰在我的额头上,瞬间起了好大好大的包,我不知所措的捂着伤口,害怕上学迟到、不会处理伤口、没有认识的小朋友……万般委屈涌上心头,小小的我就站在那个路口不停地飙着泪,直到周围劝我回家的声音不断增多起来,我才迈开步子向家里跑去。
可家中并没有我所预期的关怀。父亲将我额头上蜜蜂留下的刺儿拔了出来,简单地做了消毒,然后就不停地训斥我说这么大了还能让蜜蜂蛰。不知道为什么,我小时候真的很容易让蜜蜂蛰,每年好像总有那么几回,我也很冤枉。
眼泪不断顺着眼眶滴下来,因为疼痛、因为训斥、更多的是因为迟到之后的不安感,害怕老师的训斥。
“你送我去学校吧。”我哽咽着提出要求。
“自己去。”他冷着脸拒绝。
“那我不上学了。”我嘶吼着,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力气,眼眶里开始崩出更大颗的水珠子。
父亲顿时怒目圆睁,拽着我的衣服,将我推出了门口,关上了家门。我站在门口,对于那个不到十岁的我来说,这个举动不亚于天塌了。最终,我在门口站了很久,哭了很久,那扇门始终都没有打开,我还是自己去了学校,老师看着我额头的大包和红肿的眼睛没有训斥我。可这段记忆,仿佛如刺一般扎进了我的心中,我不说,但是我记着。
也因此,在我的成长历程中,我更依赖我的母亲,也尽力自己解决很多的事情,他在我心里,被判刑了。我觉得,他不爱我。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面前这对父子,我仿佛可以理解了,爸爸当年也如现在这个年轻的父亲一般,大手在孩子脸上呼噜一把,就是擦嘴了;橘子扔给孩子,孩子自己就能剥开……那个时候的他,只是太年轻了;而后来的我们,又太相像了。
一次又一次的远行,我的父亲怕是心理开始有了些变化。和母亲的视频里偶尔能出现他的身影,默默看着我或者简单说上两句;休息回家时,一下车就能在小区门口能看到他圆滚滚的身影;他知道我很爱我的狗,会经常和我讲狗最近有多淘气……他还是老样子,说不出我爱听的,可我知道,他在学着爱我,用我喜欢的方式,表达他的爱。
我们太像了,像我手中正在剥开的橘子,剥开一层厚厚的皮,半透明的膜又将晶莹柔软的橘子瓤分成很多份。内心柔软,却拥有一层又一层的防护墙。而如今,他的防护墙渐渐变薄了,我依旧还是那个枝头青色的橘子,心里有很多想法,奈何,依旧不会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