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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6/7 19:0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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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稿人语戴维

火车与爱情

像归家这样四代都是火车司机的家庭,真的不常有。是一种言传身教的亲情,一份家国情怀的传承,让这个家族不同年代的人,以满腔热忱投身中国铁路事业。这一家人也成为极其珍贵的历史见证者,让我们得以一览从蒸汽机到电力机车再到高铁的百年中国铁路发展史。

铁路是国家的命脉,火车司机和乘务员就是在这条大动脉上奔忙的无数蚁兵。记得前两年有则《相约在零点37分》的新闻感动了很多人:一对情侣,他们一个是火车货运司机,一个是客运乘务员,因为春节都无法回家,约好了在某个车站,趁着停靠的间隙见面,却由于列车晚点,只能隔着车窗对视。

火车与爱情本来是没有关联的,却因此有了动人的联结。由此可见,生活总是比故事更有故事。

AUTUMN

大车世家

口述归华整理陈慈林

叔祖爷爷靠嘴甜、手脚勤快先后当上“烧火伕”“副司机”和“大车”,他经常念叨:什么时候中国人开上自己制造的火车就好了

——Hello,Travel——

我叫归华。杭州姓归的人不多,一家四代都是火车司机的更少。

我们归家,祖籍上海。上世纪初的上海号称“十里洋场”,其实除了闹市区比较繁华,周边都是农村,归家就是上海郊区的农户。因为人多地少,养不活一家人,家里便把十四岁的叔祖爷爷归四福送到沪杭甬铁路机房做了一名童工。

那时,铁路员工是“铁饭碗”,火车司机更被尊称为“大车”。这个称呼怎么来的?就像电焊工、钳工等被称作“外国铜匠”,船长被称作“船老大”,至于为什么,没人说得清。但铁路内外,一说大车,大家都知道是火车司机,他们之间也以此互称,并一直沿用至今。

年7月1日,淞沪铁路的前身吴淞铁路(上海至江湾)试车

世界上自从有了铁路,就有了火车司机。年,中国第一条营运铁路淞沪铁路出现在上海,那时的司机自然是洋人。20世纪初,京张铁路和沪宁铁路相继通车,中国人才有了本国的第一代火车司机。

起先,叔祖爷爷在铁路机房里当擦车伕,开头半年只管饭、没工钱。正式当上擦车伕后,工钿也只有每天十来个铜元。慢慢增加到每月一个袁大头后,也只够养活他自己。

擦车伕的任务是做机车(火车龙头)的清洁卫生。火车到达目的地后,龙头进车库保养,大车围着龙头爬上爬下检查各种零部件;擦车伕则跟在后面,把这些零部件用废棉纱擦得干干净净,要达到铜铁部件颜色分明、木制构件纹路清晰。龙头上都是油和煤,擦拭非常吃力,擦车伕更是浑身油腻,像只油猴。

叔祖爷爷肯吃苦,除了用心擦车,还偷偷观察大车检查龙头的窍门。他经常为大车们跑腿买东西、做杂事,还把省下来的零钱买来香烟、瓜果孝敬大车们,趁他们心情好时顺便请教一些有关龙头的问题。因为他嘴甜、手脚勤快,大车们都很喜欢他,也肯向他传授技艺。

当了四五年擦车伕,叔祖爷爷被提拔当了烧火伕(司炉)。又吃了许多年的苦,才被提升为副司机。到他三十多岁时,终于当上了火车司机,成了归氏家族的第一代大车!

那时所有龙头都是外国制造,主要技术岗位也都由洋人把持。叔祖爷爷当上了大车,经济收入和地位都有了改善,但还是常受洋人的气。

年“八·一三”事变,日本军队侵占上海,控制了铁路。日本人成了“太上皇”,中国工人顿时陷入悲惨的境地。

有一次,叔祖爷爷驾驶的日本机车出了故障,但中国工人竟无权更换零件,要等日本人。一名叫山下的日本技术员闻讯赶来,修复了机车。这个山下,顺势踢了叔祖爷爷几脚,鼻子朝天“哼”了几声,趾高气扬地说:“中国人东亚病夫,干活的不行,饭桶大大的。”说完扬长而去。

叔祖爷爷和工友们气得拳头都攥出水来。此后,叔祖爷爷经常念叨着一句话:什么时候中国人能开上自己制造的龙头就好了。遗憾的是,这个愿望直到叔祖爷爷去世也没能实现。

当时新中国还不能制造机车,用的都是旧机车,维修时经常缺乏配件。为了避免机车“趴窝”,检修师傅精心修理,大车们精心保养

——Hello,Travel——

我爷爷归寿根18岁进沪杭甬铁路上海机务段,从司炉、副司机干到司机,也用了十多年。

年5月,“一唱雄鸡天下白”,上海解放了。10月1日,新中国成立。这一年我爷爷双喜临门:6月他当上火车司机,成为归氏家族的第二代大车;12月喜得长子,就是我父亲。为了纪念新中国成立,爷爷给我爸起了个名字,叫归建国。

新中国成立不久,鸭绿江边重燃战火。为了保家卫国,上海机务段先后派出上百名火车司机奔赴朝鲜战场抗美援朝。爷爷报了好几次名,都没能如愿。军事代表王同志说:你年龄偏大,腿脚又受过伤,还是让年青人去吧。

副段长老李也说:上不了朝鲜战场,同样能为前线作贡献,“这么多大车上了前线,在家的大车任务更艰巨了,需要大家来分担。”

当时新中国还不能制造机车,用的是美国、英国、日本、德国等国家的旧机车,号称“八国联军”。这些机车都用了几十年,当时帝国主义对新中国搞封锁,维修时经常缺乏配件。为了避免机车“趴窝”,检修师傅精心修理,大车们在使用时也精心保养,尽量延长配件的使用寿命。

驾驶蒸汽机车的乘务员(陈慈林摄)

火车行驶,大车的责任重如泰山。二三十年代出厂的机车设备简陋,没有行车信号同步显示设备,列车运行时大车们都要伸长脖子,看地面信号灯的指挥。那时的信号光源也很微弱,距离远一点就分辨不清,经常发生惊险一幕。

有一次,爷爷夜间驾驶火车经过一个小站,当时是浓雾,几米外就看不清了。火车快到信号灯了,还没法分辨信号是否允许进站。爷爷只能把车停下,下车跑到信号灯柱下才看清是绿灯。

停车时司机检查机车(陈慈林摄)

还有一次虽是白天,也没有起雾,但火车离信号灯柱很近了,还是看不清是红灯还是绿灯,最后被迫停车。爷爷跑近信号灯一看,惊呆了:一大群蜜蜂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信号灯上,把灯光遮了个严实。

爷爷冒着被蛰的危险,赶散蜜蜂看清信号,火车才恢复运行。

当爷爷第一次驾驶国产解放型蒸汽机车,驰骋在千里铁道线上时,心里默默地对已去世的叔祖爷爷说:我终于代您实现了多年心愿

——Hello,Travel——

爷爷从小没念过几天书,解放后积极参加工人夜校,业余刻苦学文化,成长为具有一定文化知识和较高政治觉悟的新一代大车。

那时候沪杭铁路钢轨小、弯道多,路基条件不好;火车龙头的“力气”也不大,每趟列车只能拉二千来吨货物。火车速度更慢,每小时只能跑三四十公里。爷爷就和机班两名伙计详细调查,把经常跑的线路状态摸得一清二楚:到哪里该加快速度、到哪里该利用下坡节约运能,都制订了详细方案。

蒸汽机司炉在投煤(陈慈林摄)

爷爷又与维修火车的师傅一起商量,改造炉膛内过热管的角度,使煤充分燃烧。这样,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每趟列车运载量提高到三四千吨,实现了“多拉快跑”。爷爷为此多次受到嘉奖、被授予各类荣誉,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年初,第一代国产蒸汽机车“解放型”问世。不久,各大机车厂陆续生产出解放、建设、跃进、胜利、上游、星火等各种型号的蒸汽机车。当爷爷第一次驾驶国产解放型蒸汽机车,驰骋在千里铁道线上时,心里默默地对已去世的叔祖爷爷说:我终于代您实现了多年心愿!

年秋天,爷爷因为既有实践经验又有管理能力,从大车提升为管理大车的干部,后调到杭州。

年初,上海铁路局决定在金华市郊筹建铁路司机学校,以建设培养更多的优秀火车司机。爷爷被选中参加筹建工作。

学校在金华市区的东北郊,附近都是荒地,条件非常艰苦。筹建组白手起家,爷爷参与了平整土地、建造校舍、购置设备、寻聘教师、设置专业、编写教材、招收学生的建校全过程。

年1月1日,来自华东各省的第一批新生走进校门。

这是华东地区第一家培养火车司机的专业技术学校。爷爷被任命为负责教学业务的首任教导主任。直到70年代退休,他为华东铁路培养了一批又一批既有理论知识、又有实践经验的新一代火车司机。

父亲常说,机车乘务员的工作艰苦,酷暑盛夏最难熬,气温常超过60℃,乘务员只能不断喝水解渴

——Hello,Travel——

年,17岁的父亲归建国从铁路司机学校毕业,子承父业,进了爷爷曾工作过的杭州机务段,当了一名蒸汽机车上的乘务员(司炉工)。

父亲受爷爷熏陶,从小就立下当火车司机的理想,初中毕业报考了铁路司机学校,经过三年学习,成为归家第一个经过专业培训的铁路工人。参加工作后,他进步很快,从司炉、副司机到火车司机,只用了8年,就成为归氏家族第三代大车。

70年代的铁路运输动力还是蒸汽机车,型号混杂、设备简陋,时速只有三四十公里。三名乘务员组成一个机班,分别是司机、副司机和司炉。

杭州到金华不到公里,正常情况要在路上跑七八个小时,发生意外时间还要长,一趟要烧掉十多吨煤和几十吨水。

蒸汽机车就是一台巨型锅炉,一次灌入几百公斤水。火车行驶中,司炉工和副司机轮换,把一锹锹煤投进炉膛,让煤充分燃烧。最后,源源不断的饱和蒸汽,拉动几千吨的货物前进。

国产机车一次最多装17吨煤和35吨水,开到中途水用完了,需要及时加水。如果加不上水,不但火车失去动力,严重的还会损毁锅炉,导致事故。

父亲常说,机车乘务员的工作艰苦,酷暑盛夏最难熬。司机室没有空调和电扇,炉门开阖产生的热辐射、庞大锅炉体的热传导,气温常超过60℃,乘务员只能不断喝水解渴。几十斤一大桶的茶水很快喝完,身上的工作服湿了被烘干,烘干又湿透,下班时全是白花花的盐渍。

火车开动时,多少还有点风。如果是跑货运列车,经常要在小站停车为旅客列车让行。为了安全,人又不能离开机车,待在蒸笼一样的司机室里,经常连气也喘不过来。

有一年夏天,父亲驾驶货运列车去金华,停在诸暨附近小站上,为两列旅客列车让行。旁边刚好是个农民沤肥的池子,臭气熏天,还有无数蚊子袭来。停车不到半小时,车上三人被叮得满脸都是又痛又痒的蚊子包。

冬天也不好过。火车速度快,从刹车到停下需要上千米。上世纪铁路两侧都未封闭,常有行人与耕牛横穿铁轨,甚至在线路上行走。遇到恶劣天气,更是险相环生。火车行驶在钢轨上,不像汽车可以随意避让,司机必须探头瞭望前方,随时准备应对突发。刺骨寒风迎面吹来,人朝锅炉那面热得发烫、背向锅炉那面冷得刺骨。遇上雨雪天气,司机室四面透风,脸颊常被冻得发麻。

机车上都是煤和机油,吃饭稍慢,飞舞的煤尘便拌入饭中。每天下班,从头到脚都是墨黑的煤灰,只有牙齿和眼白是白的。铁路员工中流传着一段顺口溜:“远看像要饭的,近看像捡破烂的,仔细一看是开火车的。”

乘务员出一次勤,来回三四天,回家休息两天,又要出勤,在家时间很少。乘务员家属中也流传着一段顺口溜:“嫁人莫嫁乘务郎,三天两头守空房,偶尔一天回家转,油腻衣裳一大包。”

虽然很辛苦,但大家都知道铁路是国民经济发展大动脉,火车司机是铁路运输“先行官”,都为自己是大车而自豪。

9年父亲退休,我刚好通过考试,实现了代父亲驾驶高铁列车的夙愿

——Hello,Travel——

父亲在蒸汽机车上苦熬十多年后,国产“东风系列”内燃机面世了。

年,第一台东风4型内燃机车来到杭州,父亲凭借铁路司机学校打下的理论基础和多年积累的驾驶经验,考上了第一批内燃机车司机。

归华的父亲归建国在驾驶东风4型内燃机

第一次出乘回家,他兴奋地告诉我们:“再也不用穿油腻工作服上班了!瞭望条件好了许多,安全也更有保障了!”

早期内燃机车虽然比蒸汽机车改善了不少,但司机室里仍没有空调,只有两台小电扇在夏天用于降温。大功率内燃机噪声很大,司机进机舱做出发前的检查时,面对面说话都要大声吼。机舱内温度也很高,哪怕是冬天也会热得冒汗,乘务员们经常在忽冷忽热的冰火两重模式中切换。

那时,我们偶尔在电视和画报上看到发达国家风驰电掣般的列车,父亲就象当年叔祖爷爷盼望着国产机车一样,期盼着能早日开上电力和高铁列车。

后来,父亲因工作需要离开了大车岗位,他把驾驶电力机车和高铁的愿望寄托在我身上。6年春运,沪杭铁路出现第一列动车,华东铁路从此进入高铁时代。9年父亲退休,我刚好通过考试,获得准驾“动车组和内燃机车”的J2“铁路机车车辆驾驶证”,实现了代父亲驾驶高铁列车的夙愿。

归华驾驶高铁准备出发(陈慈林摄)

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前夕,上海一家报纸刊登了关于我家的长篇报道《家族四代开火车,见证祖国七十年》。患病多年的父亲已在弥留之际,我把报纸带到父亲病榻前,让读小学五年级的儿子把文章读给他听。

父亲虽已不能说话,听觉却还清明。听完后,他眼角淌下几滴泪水,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次日,父亲便驾鹤归去了。

大儿子的理想是长大后报考交通大学,为人工智能控制的最先进高铁列车编程。或许到那时,他会成为我们归氏家族的第五代大车

——Hello,Travel——

我是归家的第四代传人——杭州机辆(原机务)段杭州东高铁车间的高铁司机归华。

年2月我生于杭州,是改革开放的同龄人,父亲给我起名叫归华,寄托着振兴中华的愿望。作为归氏家族“铁四代”,我在铁路幼儿园、小学、初中完成学业。虽然知道机车乘务员的艰辛和压力,但初中毕业后我毅然报考了爷爷参与创建的金华铁路司机学校。

年,我加入杭州机务段,成为一名机车乘务(学)员。当时铁路运输动力已经以内燃机车为主,我学习驾驶的是第二代内燃机车东风4B型。

归华在东风4B型内燃机车前

我牢记爷爷和父亲的嘱托,脚踏实地学习,谦虚谨慎工作,不到两年就考上副司机,四年后考上司机,成为归氏家族第四代大车,并于5年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

东风4B型司机室配了空调、电炉和冰箱,工作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我驾驶装载上千名旅客的列车,驰骋在千里铁道线上时,心里充满了自豪:不但机车升级换代,客车车厢也经历了数次“颜色革命”,从绿皮车,到橘黄色车,再到白皮车、蓝皮车,速度更快捷,设施更齐全、更人性化,旅客的旅途感受也越来越舒坦。

6年春运,华东铁路进入高铁时代,尽快获得动车组司机资格,实现父亲的期待,成为我的迫切愿望。

考取动车组驾驶执照的过程犹如“过五关斩六将”:先在年轻大车中挑选技术骨干进行培训,成绩优秀者才能获得去北京参加考试的资格;北京的考试合格了,再到西南交大参加系统理论学习;西南交大考试合格后,再跟班学习实际驾驶。

历经一年多的培训和考试,9年,我获得准驾“动车组和内燃机车”的J2“铁路机车车辆驾驶证”,成为归氏家族第一个高铁司机;年,我又升格为最高级别的J1驾驶证,可以驾驶包括时速公里复兴号在内的我段31种高铁动车组所有车型。

时速公里的复兴号(陈慈林摄)

国产动车组已具有世界先进功能,但启动、加速、降速、刹车、集控开关车门等一系列动作,还需要司机手动完成。高铁列车速度快,时刻表以秒为单位计时,每个车站的停车时间一般只有一二分钟。行驶途中既不能超速,也不能太慢,必须集中注意力“压线”运行,稍有疏忽就可能造成晚点,打乱列车运行图。进站停车时,旅客已在站台规定位置排队候车,“对标”停车位置误差不能超过0.3米。这些都对高铁司机的责任心、经验和灵敏度提出很高要求。

归华在站台上等候列车进站准备接班(陈慈林摄)

当列车以时速公里运行,每秒钟前进米时,司机必须全神贯注,以应对各种意外。年5月,我值勤杭州东到南昌西某次列车时,发现接触网承力索上有条塑料飘带,立即降弓处理(电力机车行业术语,指电力机车在停车或减速时降下机车的受电弓,使受电弓脱离接触网的动作),并汇报列车调度员。后续十几趟列车也在该处降弓运行,防止了一起可能发生的行车事故。为此,我受到中国铁路上海局集团公司通令嘉奖。自年我参加工作以来,已连续保持安全行车24周年,曾被评为安全行车先进个人。

我的两个儿子,小的六岁,大的已读初中,他对计算机编程很感兴趣,曾获浙江省中小学信息技术创作大赛二等奖。大儿子的理想是长大后报考交通大学,为人工智能控制的最先进高铁列车编程。或许到那时,他会成为我们归氏家族的第五代大车,我憧憬着那一天的到来。

编辑戴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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